【百鸟朝凤】下

"百鸟朝凤！"

横溪话音一落，琴音便起！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琴音，各种音调在同一刹那齐齐喷涌而出，如数千乐手同时在奏弦惊心动魄。那些原本被绝尘挑落的棋子，竟似拥有生命般跳了起来，仿佛被人用丝线重新拉起。不单如此，在横溪的双手之中、琴弦之中，纷纷爆射出无数黑白影子，更甚疾风骤雨将绝尘包围起来，犹如被山风卷起的杏花，汇聚如潮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伴随着剑与棋的激烈的碰撞声，栖于横溪头顶大树的群鸟忽而飞起，如若悍卒排兵列阵盘旋啼鸣，仿佛在为他们陷阵无双的将军高呼"万胜"！

这一变，却是将"百鸟朝凤"演化成了"百鸟杀凤"！如今绝尘便是那被围困的凤，横溪的招数均化作了肃杀的百鸟，齐齐朝他一人攻去！

在这般攻势之下，听音小筑内只剩下那不断腾挪的魅影，即便原本端坐弹琴的横溪亦是瞧不清内中情形，唯有那琴音经久不绝回荡山谷。

大概三四个呼吸之后，那剧烈的琴音骤然一滞，消隐得无影无踪。与那琴音一同消隐的，还有那多如繁星的黑白棋子。待到山风吹过，绝尘与横溪的影子方才再次显现出来。

却见绝尘是站着的，横溪竟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两人重新隔了很远的距离，不置一言，而绝尘的剑却是已归入袖中。

结束与否？

片刻间却见横溪左手抚胸，右手放于琴上，叹息一声道: "最后这一曲百鸟朝凤，调子似乎拔得高了。"

却见他胸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伤口，隐隐渗出些许殷红。

那绝尘亦是咳嗽一声，低沉道:

"你最后这一击能够伤到我，让我的内力运转不畅，已经极为了不起。所以这一剑我没有刺向你的要害，你不必去死。"

横溪听闻只是大笑数声，收回了原本望向天空的目光。脸上原本那些缅怀的神色、淡淡的笑容都尽数归于冷淡，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却见他一挥衣袖，负手扬声道: "绝尘至尊可不要弄错，方才一曲只是我随兴而奏。此曲终了，我亦是去了一桩心事。什么萧鸣、什么发妻，前尘往事尽皆付与我手中琴音，随那百鸟散去了。接下来，便是你我心无旁骛的一战!"

绝尘诧异道："你岂会不知你我差距，莫不是还想与我斗下去？"

横溪面上无喜无悲，将那焦尾琴慢慢地抱起来，站定了道 :"眼下我心中除了与绝尘至尊一较高下外，已经别无他想。为了这一战，我闭关数日，苦思冥想，更是在前一刻才彻底地斩去我心中的杂念羁绊。若是不能让你领略我真正的本事，世人或许还道我横溪附庸风雅，琴棋枪三绝空有其名不值一提了。你且看看你的脚下!"

绝尘往他脚下看去，却见其所站之地，已经划了好几道纵横交错的粗线，此刻他便立于其中一个交点之上。再将目光往外延展开来，赫然是看到了一个横竖都是一九道的棋盘，占地足有数十丈大小。绝尘便是居于其中一个棋子之位，横溪却是站在另一处位置，两角遥遥相对，仿佛下棋对弈的棋手一般。又好似，在横溪亲手编织的棋局中，至尊绝尘，成了一颗棋子。

这棋盘一开始显然是没有的，横溪是何时画的? 绝尘竟是无有一丝察觉，即便是武功高绝如他亦是疏忽了。思忆起方才两人交手的过程，想必是那一曲百鸟朝凤的杰作。

"以琴为引，化棋为枪。方才弹那百鸟朝凤，只不过是我的随手之作、思念故人的曲子罢了。"

横溪高声一笑，"某还有一首曲子，此曲与绝尘至尊甚是相关，还请至尊赐教。"

说罢他冷然右手抱琴，左手在那琴弦上轻轻拨弄了几下，琴音绕绕，竟然飘出另外一曲奇异的调子。而他亦不再坐在地上弹奏，脚下踏着奇异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那棋盘的节点之上，如一杆锋锐长枪，一步一步朝绝尘刺去。

绝尘一听到那曲子，脸色登时变了数变。竟是在这一瞬间有些失态忘形，袖手中的白玉京都颤了一颤，差点落在了地上残花之间。

此时此刻，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罗金仙，仿佛竟是落入凡尘，露出寻常百姓方会有的神采来。横溪轻轻弹奏的一首曲子，瞬间让他的面色迸发了更大的变化。彷徨、惊慌、迷惑…甚至是无边无尽的忧愁，种种神色在绝尘的脸上交织浮现。

那横溪却似早有预料，只见其双脚连连踏出，踩着棋路抱着焦尾琴出现在了绝尘三步之内！同时右手抽出背后长枪，轻轻一枪挑出!

这是真正的枪，横溪的"沥泉神枪"，而不再是棋子化作的枪气。

枪出，血现！

受伤的是绝尘。

横溪的那一枪刺入了绝尘的肩头，绝尘衣衫破碎，内里红色血迹隐隐流出。他闷哼一声，身体往后再退一步，然而横溪却快步再进，顺着他后退的步子丝毫不差的踏前而去，琴音波动之间又是一枪刺出。

绝尘第三次皱起了眉头，这次竟然又是右臂手腕中了一枪!

这横溪击出的两枪，并非迅疾无可阻挡，亦非是精妙得无法拆解，偏偏绝尘就是抵挡不住，神色恍惚间接连被伤，与之前的平静大相径庭。

琴声忽高忽低，横溪依旧一手抚琴，一手持枪，脚下踏着阴阳八卦的玄奥步伐，绕着绝尘展开一阵如梨花暴雨的枪势。

绝尘被刺中两枪之后似是也清醒了过来，开始挥剑反击，与横溪战作了一团。他的武功本就高出横溪许多，即便是在剑法一道亦是大有胜出。只是横溪如今画下这个棋盘，用一种下棋对弈的路子围着他转圈，一时间仿佛是用了什么奇妙阵势一样，弥补了其在招式之上的劣势。

二人斗得一会，绝尘已是用自己的内力与身法扳回劣势。正待挥剑反击，骤然听得那琴音再度大作，他的面色又是变了一变，手中动作也忽地一缓，而横溪趁势而上，又是一枪刺向了他的肩头！

这一枪迅若惊雷，绝尘业已失了先机。不过他反应超卓，头一偏便是间不容发躲了开去。但是墨发飘摇之间，还是被这一枪给削断了一截，在两人拆招的空隙中缓缓飘落。

地面上，残花伴随残发。

横溪只是嘿然一声，并未说些什么。然而绝尘的面色却极为难看。连续几次失手落于下风，这对他而言已足以称得上奇耻大辱。他忽地清啸一声，身子飘忽移转，分出百十残影，手中剑招如雨打新荷倾泻而出。横溪毫不畏惧，同样迅速提气挥手反击。这一回二人已经是近乎近身相搏，各种险招接连涌现，一时间斗得那是激烈无比！

二人剑来枪往，在那无忧宫上斗了百招。到最后都只见得剑影与枪影交错，再也看不清两人的身影动作。倏忽间，乱影间传来一声金属交鸣的脆响，琴音戛然而止。那两团影子均是晃了一晃，终于是分了开来。定睛望去，却见二人均是挺身而立，遥遥相对，一时间十分默契不动不言，只有飘零的杏花落于二人发间。

谁胜？谁败？

谁生？谁亡？

却见横溪的身上一丁儿伤口都未有，只是神色有些疲惫。反倒绝尘样子狼狈至极，他的身上、手臂、肩头、背后竟然有了数道口子，有的正在渗着鲜血，有的却已粘连在衣衫上，将他的半边身子都染上殷红。

横溪的身子晃了一晃，显露出其右手的长枪。却见其手中长枪只余枪杆，枪刃竟是不知所踪。玉碎横枪，只有枪碎之时方能发挥此生最大的威能。

良久却见绝尘淡淡吸了一口气，扔下了手中的白玉京。他的身影晃了一晃，然后摸索着自己的肩头，稍一用力，竟从肩胛中抽出了半截枪刃！那枪刃上血迹横流，滴滴答答的淌在他的脚下。绝尘怔怔盯着断枪，一时间竟然是有些痴了。

这正是横溪的抢刃，未曾想竟是断在了绝尘身上。

"你这一枪.....用得好!" 绝尘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挡不住，你胜了我一招。" 绝尘缓缓开口，言语中有喜悦、有欣赏、亦有淡淡的惋惜。

却见横溪叹了口气，也将手中的枪杆扔去一旁，双手抱起焦尾琴，兀自摇头道:"我未曾胜过你。我若是胜过你了，这一枪本不会断了。我原本要刺向你的要害，结果还是被你避开了。尽管我已经用了毕生所学棋术阵法拖延住你，让我汇集天时地利人和，但终究未能如愿。绝尘至尊，你的武功不愧是天下第一。"

绝尘听了这话却未有应答，只是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横溪说到此处，也是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他抱着琴退了两步，退到了那杏花树下，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一阵山风吹起他的青袍，让他整个人显得飘忽欲去。

"至尊可知，你脚下这块平台，正是我平日里练功的地方。我对这里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所以才能用那棋盘困住你，倒也非是说我的速度真的胜过了你" 横溪忽然道。

而绝尘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我自是知晓，只是天时地利人和，亦是武功的一种。"

横溪点点头，忽地笑道:"绝尘至尊这么说，足见你的胸怀气魄。" 说到这里，他轻轻拨弄怀中的焦尾琴，那琴弦却只剩下一根了。

琴弦自古以来大均是五根或者七根，故而有五弦琴和七弦琴的说法。断去一根，琴音便不完整了，若是断得只剩下一根，寻常人甚至都弹不出宫商角征羽的调子来。横溪的这张琴是五弦，眼下却是被削断了四根，只剩下最后一根还在勉强支撑着。

只是不知这几根弦是在最后时刻才断的，还是在之前交手的某刻就已断了。若是之前就已经断了，横溪又是如何用仅剩的一根弦弹出笑红尘的曲子？真正的答案，恐怕除了此间二者再无人知晓。

横溪见绝尘不说话，又了叹口气道:"绝尘至尊，你心境之上的弱点会影响你的判断。我由此才可趁虚而入伤了你。想必至尊你也清楚得很，你我方才交手，你那最后的一掌，原本是要生生擒下我的。结果......" 说到这里横溪顿了一顿，然后咳嗽了一声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一时间竟是说不下去了。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缓过来，接着道:"结果，你自己力道控制不住，反倒是行功过度震断了我的心脉，阻绝了我的生机。这种武功上的失误，可谓十分致命了......"

绝尘不置可否，横溪却又紧接着苦笑道:" 当然了，倒霉的是我横溪而已，至尊你不必放在心上了。哈哈！这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能借用这个弱点伤了你，却也最终死在了这个弱点上。妙得很，妙得很呐！"

良久，绝尘终是忍不住道:"你知道便好，杀你并不是我的本意。"

横溪淡然笑道:"绝尘至尊不必放在心上。我在那首百鸟朝凤的曲子结束之时，便是自行震断了心脉。所以今日我死在自己手上，倒是和教主无关。

绝尘道:"你震断了自己心脉，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断去，尤其是关于你与那女人的往事回忆，这样你才能够心无旁骛发挥你的一身本事。那一曲笑红尘应当是无友唯敌，若你不自断心脉也会为其所困。"

横溪抚掌笑道: "至尊不愧是至尊。我已经尽我所能了，这样都不能将你留在无忧宫，我也甚为惋惜。至尊，你且下山吧，某已不会再对至尊的大业有所阻碍!"

绝尘深深的看了一眼，他捡起长剑插回袖中，问道："你这武学，唤作什么名堂？"

横溪纵然长笑，道："我这武功，唤作'百鸟朝凤，乾坤独终'。"

绝尘微微颔首，转身而去。他虽看似一身是伤，但是内力圆满却无有半分损失，依旧是来时那神鬼莫测的速度，眨眼间便失去了影踪。片刻之后一道清啸响起已是在十里之外。不过这啸声中却是夹杂着绝尘的一声叹息。依稀可听得其中呢喃，却是："九岳清音织锦绣，天地情长射星斗……"

横溪微笑望着天空，紧了紧抱在怀中的残琴，于飞扬的杏花中，缓缓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