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章 暖乡劫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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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的余威仍在,天地间卷着散兵游勇般的沙粒,抽打在脸上,细微却持续地折磨着人的神经。桥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沙漠对精神的侵蚀让他意识恍惚。弗兰娜背着眼神空白的巴尔,她的金发混杂着沙尘与汗水,紧贴额角和脸颊。
翻过一道巨大的沙脊,惊人的绿意撞入了他们绝望的视野。
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在热风中摇曳,投下片片诱人的荫蔽。一汪清澈的湖水如同坠落的蓝天,静静地躺在金色沙海的中心。湖畔边,几十顶用兽皮和粗布搭建的简陋帐篷簇拥在一起,炊烟袅袅,带来食物温暖的香气和生活的气息。
几个皮肤呈深褐色、身材粗壮的兽人发现了他们,立刻警惕地拿起了手边的农具和简陋武器。但当他们看清由弗兰娜背着、昏迷的巴尔时,警惕弱了几分,但仍谨慎的保持距离观察。
桥立刻停下脚步,将法杖微微放下以示无害,同时艰难地稳住呼吸。“我们没有恶意!”他的声音沙哑至极,“我们被沙暴迷失了方向....我的同伴,他需要水,需要阴凉。”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兽人,抬手制止了身后略显紧张的年轻兽人。他浑浊的目光划过三人,尤其在昏迷的巴尔身上停留。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桥的脖颈处——那里,一枚用粗糙兽牙和皮绳简单串成的项链从衣领中滑了出来。
老兽人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警惕被震惊所取代。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期待:“那……那牙饰……你从何处得来?”
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向颈间的项链。那是戈林临终前的唯一遗物,上面还残留着被空间波及的裂痕与暗红的血迹。“一位勇士的馈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名叫戈林。”
“戈林?!”老兽人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兽人失声叫了出来,双瞳涌上水光。
老克罗村长抬起手,制止了身后的骚动。他再看向桥等人,先前警惕的目光化为了沉重的悲伤,继而转为复杂的、带着接纳意味的柔和。“戈林……他是我带领族人逃离祖地时走失的孩子……”老克罗的声音沙哑了,“他……?”
桥沉默地摇了摇头,眼神说明了一切。
沉重的静默笼罩了片刻。老克罗长长叹了口气,叹息里饱含着风沙与哀伤。“进来吧,外乡人。沙海吞噬一切,但绿洲守护情谊。你们是戈林认可的友人,便是我们部落最尊贵的客人。”
绿洲内的气氛缓和。兽人们放下了武器,眼神虽然依旧好奇,却充满了友善。”
一个大约三四岁模样、顶着乱糟糟褐色头发、睁着一双清澈大眼睛的小兽人,摇摇晃晃地从母亲身后跑出来,好奇地拽了拽桥沾满沙尘的袍角。
桥低下头。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眸,他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融化了。他缓慢笨拙地蹲下身,然后用一种与他法师身份不符的、异常轻柔的动作,将那个小兽人抱了起来。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用青绿色的的小手去摸他下巴上的胡茬。
这一幕,让周围所有的兽人都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弗兰娜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弛了一下。
老克罗将他们引到最大的木屋里纳凉,族人取来清水、食物和散发着草药清香的恢复药水。清水甘冽,食物是粗糙但管用的肉干和面饼。弗兰娜小心翼翼地给昏迷的巴尔喂了几口水。
“我们曾是兽人王朝的一员,”老克罗看着享用食物的客人,缓缓开口,目光再次投向迷雾森林的方向,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王——他愈发狂躁,指挥整个兽人部族不断地发动战争,许多兽人在日复一日的战争中变得跟王一样狂暴。但我们只想活下去,所以,我前些年带着部族里的一些老幼逃了出来,穿越死亡之滩,找到了这片绿洲。戈林那孩子...他为了我们突围断后,受了伤,之后没有再跟上来。”
短暂的休息后,桥和弗兰娜的恢复得七七八八。巴尔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我们必须去前方探查一下路径,”桥对老克罗说,语气带着真诚,“我的同伴能否暂时托付给你们?他需要安静。”
老克罗郑重地点头:“以戈林之名起誓,绿洲守护客人。只要我们在,没人能伤害他。”
桥和弗兰娜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将昏迷的巴尔安置在木屋内的简陋床铺上。
弗兰娜临走前,仔细地将巴尔额前汗湿的头发拨开,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些忙碌而友善的兽人身影,才稍稍安心地与桥一同,在一位年轻兽人的指引下,走向绿洲边缘去探查地形。
木屋内,昏迷的巴尔躺在柔软粗糙的皮革床铺上,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巴尔睁开双眼,公寓的冷气包裹住他。手机屏幕的光线柔和。耳机里,“贤者桥”那活泼的声音喋喋不休:“——所以说这个探索副本设计真反人类,沙漠太大了要跑半天,诶对了,你刚才怎么不按地图路线走啊?绕远了都。”
巴尔晃了晃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游戏里的角色正跟着“桥”的法师角色在沙海中跋涉。“有点卡。”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行吧。诶我憋不住了,得上个厕所,你自个儿先摸会儿鱼,别引怪过来啊。”“桥”的声音伴随着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远去,他的游戏角色随之停在原地,进入了挂机状态。
屏幕里,只剩下他自己的角色和广袤无边的沙漠。一种莫名的焦躁感驱使着他。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操控角色偏离了“桥”挂机的位置,朝着一个直觉的方向走去。
翻过一座巨大的沙丘,视野骤然开阔。
一片难以置信的绿洲镶嵌在无垠的金色之中。棕榈树舒展着宽大的叶片,投下诱人的荫蔽。一汪碧蓝色的湖水像宝石般璀璨,映照着天光。湖畔,散落着几十顶用兽皮和粗布搭建起来的简陋帐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部落营地。炊烟袅袅升起,带着食物温暖的香气。
是补给点!巴尔精神一振,操控角色快步向下走去。
然而,就在角色踏入营地范围的瞬间——所有原本在营地里各自忙着的兽人,瞬间齐刷刷地变成了狂暴的红眸!
粗野的战吼从手机中传出。
数个强壮的兽人士兵赤红着双眼,挥舞着石斧和长矛,从四面八方咆哮着冲来。火球、箭矢带着破空声,密集地砸向他角色的立身之处。
“和桥说过的迷雾森林兽人一样……都是暴戾的。”这个念头本能地闪过巴尔脑海,随即他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我是不是打游戏太投入,都分不清虚拟现实了?”
肌肉记忆接管了一切。手指在屏幕按键上飞速滑动。
格挡!盾牌精准地弹开火球,火星四溅。
侧滑!箭矢擦着盔甲掠过,钉入沙地。
盾击!角色猛地前冲,沉重的盾牌狠狠拍在一个兽人士兵的脸上,头颅如西瓜般爆开,流出汁液。
战斗流畅得如同预先编排好的舞蹈。他轻松地化解每一次攻击,盾反回敬,利剑划开兽人粗糙的皮肤。他甚至有闲暇注意到,一些没有武器、穿着破烂皮毛的兽人,在战斗爆发时只是惊慌地原地蹲下,或者尖叫着逃向绿洲的边缘,蜷缩在帐篷和树木后面瑟瑟发抖。
“游戏细节做得倒挺真。”巴尔脑子里掠过最后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最后一个兽人哀嚎着倒下。屏幕里爆出的铁矿石与皮革被角色吸进背包。营地恢复了寂静,只有湖水的波光依旧荡漾。
成就感短暂地充盈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空虚感取代。他松开手机,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指。
就在这一刻,现实的触感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而回!
灼热。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脚下粘稠、湿滑。
视野清晰。
他站在绿洲中央。碧蓝湖水泛着诡异的暗红。淋漓的血迹喷溅在棕榈树叶上。
脚下是堆积的尸骸。老者、妇女、幼童……手中攥着的是食物,是玩具,哪有一柄武器的影子。他们的眼睛圆睁,凝固着惊恐与茫然。
他明明.....只杀了攻击他的兽人士兵
胃部剧烈痉挛,干呕。血腥味无孔不入。
“不……不可能……”
巴尔喃喃自语,身体开始发抖。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话语。
“沙暴远去,我们也该走了”
“总算是探查完了,也不知道巴尔他醒没醒”
桥和弗兰娜的身影出现在绿洲边缘。探查归来的他们还枹着一堆仙人掌果,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感谢兽人部落的款待。
然而,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
时间凝固。
弗兰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碧蓝的瞳孔缩成针尖,倒映着这片修罗场。她抬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桥的动作完全停滞。他的目光机械地、一寸寸扫过残肢断臂,扫过每一张惊恐凝固的脸,最终,定格在站在血泊中央、手持滴血剑盾的巴尔身上。
以及,巴尔脚下,那双目圆睁、写满恐惧与愤恨、须发皆白的老村长克罗的头颅。
一个躲在破损帐篷后、瓦罐堆里的兽人幼童被发现,他用那双清澈的、此刻却盈满着恐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巴尔,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巴尔被那目光刺得一颤,他猛地抬头,看向归来的队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恐惧和混乱而尖利变形:“桥!这..这不是我!是它们!它们先攻击我的!它们都是红眼的兽人士兵!是邪恶的!你告诉我...是你告诉我兽人都是嗜血的!你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
他语无伦次,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来填补眼前这巨大恐怖的认知裂谷。
桥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克罗村长的头颅上抬起,移到巴尔脸上。
法师的脸埋的很低很低,颤抖的抬起法杖,举在空中停留了许久
他听着巴尔的嘶喊,脸上肌肉纹丝不动。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咣当—— ”法杖砸在地上
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巴尔一眼。
弗兰娜看着彻底崩溃、兀自喃喃辩解的巴尔,又看向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冰冷躯壳的桥。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下。泪水无声地从她脸颊滑落,冲开两道泥泞的痕迹。
裂谷,已无声地崩裂开来。
“假的…都是假的!”巴尔突然嘶吼起来,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周围的血腥,声音刺耳得扭曲,“这只是游戏!一堆数据!NPC刷新了就好了!你们懂什么?!弗兰娜!你看看你!你头顶要是亮出血条,我也…”
清脆无比的把掌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疯狂的言语。
弗兰娜的手还扬在空中,微微颤抖。
巴尔的头偏向一侧,脸颊上迅速浮现出红色的指印。
但他似乎毫无感觉,甚至没有看向弗兰娜。他的目光被脚下另一具小小的尸骸吸引——是那个曾拽过桥袍角、被他抱起来的兽人孩童。孩子粗糙的颈链上,穿着一颗小巧的、白生生的兽牙。
巴尔猛地蹲下身,近乎粗暴地扯断了那根项链,将那颗还沾着血迹的小兽牙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像是获得了什么至宝一样,迅速塞进了自己贴身的怀里。
他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扭曲的、混合着癫狂和极度兴奋的笑容,眼神涣散地对着空气喃喃:“爆了…哈哈哈…居然爆了首饰…这游戏爆率真高啊…哈哈哈…值了…值了…”
那笑声在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绿洲里回荡,显得无比刺耳和恐怖。
桥的呼吸骤然加重。他一直凝固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裂痕下是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他看着巴尔对着同胞尸骸发出的癫狂笑声,看着他将象征情谊与惨剧的遗物当做战利品收藏。
没有任何预兆。
桥猛地抡起了手中的法杖,像是将全部悲愤与力量灌注其中
沉重的杖身裹挟着风声,狠狠地砸在巴尔大笑的头颅上!
闷响传来。
巴尔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眼中的癫狂和兴奋瞬间凝固,然后涣散,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重重摔在血泊之中,失去了意识。
世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风穿过死寂绿洲的低吟。
桥剧烈地喘息着,握着法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巴尔,其复杂的情感如岩浆般在胸中翻腾着——直至所有情绪都被一种极致的疲惫所覆盖。
他转过身,轻轻抱起了蜷缩成一团的孩子,不再看那片惨状和昏迷的巴尔,声音像是被沙砾磨过:“我们走。”
弗兰娜站在原地,身体依旧在轻微颤抖。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巴尔,又看向桥决绝的背影。最终,她默默地、几乎是本能地蹲下探了探巴尔的鼻息,随后解下了自己大部分的水囊和食物,又拿出那个简陋的指南针,将它们塞进了巴尔破烂的行囊深处。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短暂温暖又瞬间化为地狱的绿洲,以及那个倒在地上的、曾经并肩的队友,碧蓝的眼中沉淀下冰冷的痛苦与决断,转身,快步跟上了桥的脚步。
桥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法杖上一道铭文刻痕,指节绷得发白。他没有阻止。
戈林的项链紧贴着他的胸膛,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但他不能回头,痛苦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必须前行。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消失在金色的沙海尽头,将昏迷的巴尔和那片死寂的屠宰场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