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名人-雪山木大

木大是拿着锤子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

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

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臂力流，互博流的话，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木，整天拿着一个大锤子，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木大。

木大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木大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木大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少林的金刚不坏，吊着打。”木大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

条绽出，争辩道，“少林不能算偷……少林！……都是和尚的书，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

的话，什么“佛门一家”，什么“臂力一家”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

的空气。

木大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对我说道，

“你会武功嘛？”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知道臂力流吗，……我便考你一考。

，

降龙十八掌学习需要多少臂力啊？”我想，天天挨打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过脸去，不再理会。木大等了许

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互博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进雪山的时

候，学武功要用。”我暗想我雪山哪门派有啥好进的呢，要进我去华山了；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他道，“谁要你教，不就去找周伯通打架？”

木大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就是去找周伯通，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木大还想说点什么，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日常在扬州客栈工作，打算做完今年便去华山剑宗学习。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

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木大便在柜台下对了门

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

草绳在肩上挂住，以前的锤子也不见了；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木大

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木大很颓唐的仰面道，“这……下还清罢。这一是现

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木大你又去比武了！”但他这

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比武，怎么会打断腿？”木大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

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

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

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木大。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木大还欠十九个

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木大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

也没有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