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的故事
2022/12/31103 浏览综合
白居易《长恨歌》有云“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说的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离京逃往四川,在马嵬驿因“六军不发”,只得赐死贵妃杨玉环,从此时时思念伊人,以至于寝食难安。一片孤月或者一滴冷雨,都能勾起这位迟暮帝王的相思之情。
肠已断,泪空流,玄宗的悔恨、怀恋、怅惘,交织缠绕,竟而生成了一支新的曲调,那便是《雨霖铃》。相传,玄宗“幸蜀”的途中,接连十几天阴雨连绵,那潇潇冷雨无情地敲打着銮驾上的金铃,铮铮然、戚戚然,在天梯石栈之上缠绵回响,如同一曲伤心入骨的悲歌。刚刚失去宠妃的帝王本是爱好音乐的人,对于声音有一种超乎想象的敏感和执着,这雨打銮铃的声响在他听来便是天泣红颜之夭殒,于是,依照这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声响节拍,谱成一曲,是谓《雨霖铃》。
遥想当年教坊梨园的鼎盛时期,每逢皇家内宴,尽是名家合奏的盛况。笛有宁王、邠王,歌有念奴、永新娘子,舞有谢阿蛮、张云容,余如李谟、李龟年、贺怀智、张野狐、马仙期等,当真不可胜数。就连玄宗本人,兴起时也会亲操羯鼓演奏一曲。他是手握万里江山的真龙天子,即使演奏乐器也是要演这“八音之首”的。然而,只要杨玉环揽起琵琶,抑或舞袖轻舒,一切的歌乐都成为黯淡的背景,云停,风静,尽她一人凤尾龙香,羽衣霓裳。
而今,伊人香魂缈缈,梨园子弟也失散了十之八九,能够谱吹新曲的也只有张野狐一人而已。他本是箜篌名家,此刻却选择用觱篥吹奏此曲,这种管乐器出自西域龟兹,音色悲凉,故又名“悲篥”,用以演奏这怀人之作,确是再合适不过。
至德二年,官军收复西京长安,玄宗回归都城,同时召回了一些散落民间的梨园子弟。望京楼上,白发新生的歌儿舞女重新排演,相熟的面貌却已有多半不见。没有了贺老琵琶定场屋,没有了李谟压笛傍宫墙,没有了二十五郎的清音管奏,没有了念奴飞上九天的一声娇啼,更没有了那雪肤花貌之人望见一骑红尘的嫣然一笑。新丰女伶谢阿蛮却还在的,纵使非复昔日仙姿,倒也还能将《凌波曲》舞得惊鸿羞顾,她将杨贵妃赐予的“金粟装臂环”呈给玄宗,垂暮的天子睹物思人,几乎不能自已。适逢乐工张徽重奏《雨霖铃》,哀婉缠绵的乐曲如同花钿委地时的呻吟,声声诉说着悠悠生死一别经年的痛楚。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昏花的龙目,终于怆然泪下。
诗人张祜为此事写下名为《雨霖铃》的七绝——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词句中充满了遗憾与祭奠的情绪,不知是为了不痛不痒地讽刺一下玄宗的失国之过,还是纯粹纪念这段逝去的爱情。当然也有人怀疑这首七绝其实是玄宗本人所作,然而考虑到玄宗不太可能称自己为“上皇”,且未见诸权威性资料,渺渺茫茫,无证可循,姑且当成一个美妙的传说,信与不信倒是皆无不可。
话说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王朝气数衰落,教坊歌吹也渐渐从庙堂之上的尊贵地位跌落,在其后数百年间,沉沉浮浮。一些舞曲和大型套曲因为没有了能够承担重任的舞者和演奏者,导致失传。一些适合配词歌唱的曲目倒是得以保留,到了宋朝,则演变成为大众化的曲子词,于秦楼楚馆间传唱不休,这其中《雨霖铃》便占有一席之地。
当马嵬玉骨随风化尽,当蜀道久绝銮铃绝音,悠悠二百余年转瞬即逝,世上出现了真正使《雨霖铃》得以永久流传之人,他便是柳永。
奉旨填词柳三变,原本天子一句戏言,竟教他这痴儿认了真。他将大晟府乐词增添至二百余调,同时集中地、大量地创作慢词,其中功夫,当真独步古今,绝无仅有。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柳永所过之处皆是珠光玉润,嫣香翠软,结下红粉知己无数。靡靡歌吹,吹软了词人的笔尖,毫端流泻而出的缠绵小词,只合十七八岁的女郎,用纤纤素手拈着红玉牙板,婉转清歌。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然而柳永的温柔乡却造就了词史上不朽的神话。秦楼楚馆中宴客贪欢的俗曲,一经他配上曼妙的词句,便立刻身价百倍,而那唱词的歌姬也随之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于是柳永每到一处,渴望出名的风尘女子便争相索词,在这种背景下,柳永留下了丰富的作品。然而最好的还是那些真正有感而发的婉约慢词。说起这类作品,《雨霖铃》无疑是当之无愧可以入选的。
那是一个冷清的秋日,柳永即将南下,开始归期不定的羁旅生涯。都门设帐,宴饮宾朋,趁着酒酣情浓,柳永便提笔写满了一张花笺,交给一名歌姬演唱。那女子是他的红颜知己,念及此去不知何日能重逢,两人都有些惆怅。她怀抱琵琶,转轴拨弦,喧哗的宴席瞬间寂静了,只听她引商刻羽,款款唱出一段缠绵心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曲唱罢,烟柳斜阳尽带悲色,宾客纷纷慨叹,离愁别绪如同三月花瘴,在席间缓缓蔓延开来,教人有些窒息。
这一首词,用的谱子便是玄宗那时传下的《雨霖铃》,经过柳永的增删变化,曲调更为柔缓多情,因此又可称之为《雨霖铃慢》。词句清丽动人,离情别绪入骨三分,不仅成为柳永本人的代表作,更成为《雨霖铃》这个词牌的绝对代表。
骤雨初歇,杨柳枝头依旧涓滴晶莹,眼中泪亦如雨,琵琶铮铮,声如金铃,凄凉的蜀道夜雨,穿越百年时光,滴落在汴京城门。一时之间,寒蝉向晚的呻吟、解缆催发的喧闹,全都化作虚无,天地间只余下一对即将分别的有情人,他们眼中再无其他,唯有彼此。旧曲本为纪念死别,今朝翻唱为生离之音,两般的情怀愁绪,却是一般的柔肠百结。
柳永少年不仕,纵使名满天下,终究是草莽布衣,直到五十岁后方才登第,又屡遭排挤,不久便郁郁而终,正因如此,他的生平在正史中几乎没有相关记载。流传下来的故事以香艳成分居多,可信度便不得而知。词人本身的事迹已然渺渺,我们便更不能指望考证出他是与哪位佳人“执手相看”,以至于虚设了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原曲的失传,更使词中文字孤篇绝响,令人生恨。
然而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对这离别意境的眷恋与向往,试于雨夜倚窗而读,许有隐隐铃音穿透千年风尘传入心房,宛如长生殿上的喁喁情话,有着他生未卜此生休的狂妄;抑或是汴京城外的泣涕凝噎,有着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怅惘。呢喃,缱绻,如此动人,如此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