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状元公，割一刀肉！”

“好咧，说一刀，就一刀。今儿怎么那么豪气，这一刀肉可不少，一家子也得吃上些天，肉新鲜也不耐放，要放久可得拿粗盐腌一腌。”

买肉的毛大逝乐呵呵的，“可不是我要买，我这是替院里的马公子跑腿，你也知道杭寿多爱吃美食的，尤其喜欢白果炖鸡。可是马公子偏跟他争，说这猪肉也有好吃的做法，就等我买回去，他好说与唐大娘操刀呢！做好了请我们吃，收摊后你也来凑份热闹如何？”

“哎，这马公子真是大方，看来今儿我也沾沾光，有口福啦！”肉摊老板笑着回应。

虽然持的是那砍肉刀，言行中却多有书生气，仿若不是在操刀而是握笔。也是，毕竟曾经是状元，都有名称“状元公”。

大逝寻思着，付过银钱又接过了肉，招呼着肉摊老板收摊后过去，又在隔壁摊子上买了木炭嘱咐对方送货，拎着肉走了。

到了傍晚收摊，忙活了一天的老板想起毛大逝的邀约，便回家洗澡更衣，拿草绳绑了肋排，包了些猪下水，又提着酒悠悠往马家大院而去。

且说马家大院里，这会子可热闹得紧。马文才把梁山伯也拉了来，那形影不离的祝英台便也跟随前来，马文才心下腻烦得很，怎么哪哪都有这祝英台？不请自来岂止一点尴尬而已，哎！

马文才请唐大娘操刀做的是那齐鲁名菜——四喜丸子！其实就是红烧狮子头，葱姜蒜备齐，花椒八角到位，猪肉细细剁成泥，荸荠切得碎碎的，打入鸡蛋混进秘制的调料水，搅至上劲了，揉成丸子下锅油炸到变色金黄，捞起沥油后加入酱汁焖煮，大火收汁即可出锅。

哇～有肥有瘦的肉红润油亮，配上翠绿青菜掩映，鲜艳的色彩加上扑鼻的香味，光看就引动食欲，醇香味浓的肉块与汁液，是令人无法抵挡的顶级美味。

大娘看剩下的猪肉那么多，腌起来一部分，“以后给马公子做腊肉吃”，猪皮早就做了皮冻，淋上红油辣子，酸辣爽口极为开胃。又做了香喷喷的红烧肉，以五花肉为主料，选用肥瘦相间的三层肉，以砂锅烹饪，香甜松软，入口即化。唐大娘整了一桌的猪肉宴！

正巧肉摊老板也赶到了，“让我也给你们露两手，”话罢就撸起袖子下厨，动作利索，很快便端出一盘溜肥肠，照顾了众人口味，只微微辣，“没想到酸菜与这猪下水搭配也颇有一般风味啊！”

“虽说君子远庖厨，我看都是假话，咱这状元公一手厨艺可堪入境了。”杭寿眯着眼享受极了，摇头晃脑说道。却被马文才拍了一下脑袋，“吃你的肉吧，废话恁的多！”

众人手口不停，席间推杯换盏，宴罢都有些醉意了。马文才面颊微红，得意问杭寿，“你看是不是这桌菜都比你那白果炖鸡美味可口多了？况且我都说了，我是问过谈大夫的，她告诉我这白果就是银杏的种仁，有小毒的，不宜长期食用，你倒好，天天吃不怕腻也不怕死的！还为此重金修路，我看你脑子才应该修修，有这闲钱不如给城里捐个善堂或者抚幼院，【百年】的老板娘可说了，这烧香拜佛不如行善积德，日行小善比那阿弥陀佛强多了！”

“好好好，你好看，你说的都对。”杭寿喝到舌头都大了。

一个接一个地倒了，唐大娘掐着腰气的不行，“哎哟喂这些小年轻的，虽说天还热着，也入秋了，夜间风凉，都躺这一晚上不都得生病么？”急得直跺脚，她一个人可抬不动这些个年轻力壮的。

肉摊老板还算清醒，“大娘，我来扶他们回房，您给指个路。”二人勉力将众人扶回各自卧房，梁祝二人只得住了客房。唐大娘又熬了醒酒汤，给他们一个个的强喂了下去，方收拾了那杯盘狼藉。肉摊老板也顺势告辞归家。

“那可得走好，提着灯笼，往亮堂的地儿走，可别往河边去。”大娘嘱咐着送他出门。

肉摊老板就这样慢慢往家去，灯笼幽幽照亮前行的路，初秋夜间的凉风逐渐吹散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有些凉，他拢了拢外裳，天上的星子暗淡，大概是快宵禁了，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空气都显得静谧。

途经梅园，今年花期已过，明年花期未至，园中梅树只余枯枝败叶，鬼使神差地，他走进梅园，直愣愣往休憩的石凳坐了下去。凳子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激得火热的血也缓了流淌。他忽的抬手捂住眼，“阿梅呀！”喉咙有些哽咽，他在哭嘛？好像是，一抹脸上是有些湿的，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好的帕子，轻嗅，早已不存伊人香。展开帕子，唯有角落绣了几品素雅的梅花瓣，物如其人。他陷入了回忆。

一弄梅花花未开， 两小无嫌猜。

那年冬日，天是湿冷入骨的，他独自一人从北方挣扎逃生而来。南倭北虏，当初年幼被鞑子撸了为奴，受尽虐待，好不容易趁机跑了出来，一路乞讨往应天而来。可是天真的太冷了，好像透进骨子里，连骨头都要僵了。最终昏倒在马家门前的时候，他也不敢想过后来有衣穿有饭吃甚至有书读的温暖日子。

是马家的大小姐与母亲寺庙上香回来，见他倒在路边身影可怜，求了母亲救这年弱的小孩儿一命。这一救，怎知是福是祸？

后来，他就入了府，因读过书识得几个字，许在书房伺候。借着便利，他读遍马家藏书，偶尔请教马家大人，颇得大人赏识，得了自由，甚至被举荐入国子监读书，虽才华横溢，仍以门客身份自处。马家有四女，行的湘字辈，缀以梅兰菊竹，均有美名，当年救他的大小姐便是梅娘子了，少年一直铭记在心，这份感激也不知何时，渐渐变味，成了他心中不可言说的情意。

二弄梅花花正红，同窗共读留下多少情？

梅娘子偶尔也能看见这个当年救回来的小孩儿，或许是缺衣少食的缘故，等少年长开了，才发现其实年岁亦有十四五了。而梅娘子不过十岁，在马家五年，少年是看着梅娘子长大的，行了及笄礼，在马家将为其安排姻缘时，少年，或者不该说少年，早已行了冠礼的他求了马家大人，以考取得功名为条件，许状元妻位为聘。马家父母深受感动，且又知根知底，不说状元，若是得中前三甲亦是相配的了。梅娘子感其用情之深，终是被打动，倾心于他。若是一直如此顺利也便无憾事！

他是争气的，确实也极有才情，从秀才到举人再到当年秋闱进士及第，殿前封状元，再入工部，何等意气风发！可祸事早已不知不觉来临……

都说天子门生，这三年一度的科举盛事，诞生多少优秀人才，同进士暂且不论，二甲前列都是备受关注，这皇帝亲封的前三甲，朝中各派更是示好拉拢，宴席不断，这权倾朝野的严家当然也不例外。

宴席上，那严侍郎频频劝酒，无人敢不从，唯独这马司谏杯酒沾不得，饮酒必浑身发红斑疼痒难受得紧，偏偏姓严的就盯着他了，诘问马司谏是否对其有意见才不饮酒，马司谏无奈欲饮，幸与不幸，锦衣卫沈炼正当值，极为看不惯严家父子言行，“我代客人敬酒！”话罢饮尽杯中酒，竟还拎了酒强灌回去，严怀恨在心，却忌惮锦衣卫势力不敢立刻加害。这马司谏就成了严的撒气对象。憋着一股火的严家暗搓搓打听到马家与新科状元关系，又闻得马家四女梅兰菊竹才貌双全，合了严家龌龊心思。

严本无功名，因父恩荫进入国子监，后累至工部左侍郎。既同属工部，借着国子监同窗名义，严常邀新科状元“交流”，严确有几分实才，因此虽知其奸佞，新科状元仍叹其才。而在外人看来，则显得二人过从甚密，对这新科状元的印象表面不好说，私底下已是疏远，包括马家马司谏。他更觉痛心，而对于此前口头婚约，马司谏亦有悔意。与妻女陈其利害，遂与状元说开，表示两人八字不合，各自另订终身。晴天霹雳莫过于此，努力到最后却失了本意，这位新科状元难以接受，日日买醉，严趁机游说状元可通过取得马司谏把柄，示意为其保密，先娶妻再求得司谏原谅，他也一时糊涂，居然应了。可是把柄何来？严早有准备，令状元找机会将密信藏往马家书房，之后如何如何，状元一一照做。

等到他彻底醒悟，一切为时晚矣！

严手下带人以马司谏贪污受贿之名抄了马家，并从书房找出所谓证据——不是密信而是行贿来往账册。马司谏气急攻心，大叹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严家要掳走四女，在场的梅娘子了解前因后果，恨状元负心，悔自己错救，更不堪受严羞辱，撞柱而亡。马司谏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可悲。此时陆炳携锦衣卫而来，严家惧陆炳，只得退去。马家男子被判流放，女子充入教坊。陆将存活得母女四人赎出，帮助梅娘子收敛，同护送出京。唯独马家二娘子湘兰心中恨甚，不肯出京，得闺中密友相助，又有陆炳暗地帮扶，投身琴楼，为锦衣卫暗属，搜罗严家罪证，势要见得严家倒台之日。

三弄梅花花已落， 独自享寂寞。

说回那状元公，芳魂已逝，再如何悔不当初，梅娘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了。他惊觉官场诡谲，阴狠不能忍受，愤而辞官。半年后，桥头多了一家肉摊，竟是做起了屠夫，往年的状元公，也抄起了杀猪刀！盖因梅娘子临终恨极之言“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想当年，俱往矣。而今独坐梅园。

三年闲闷在余杭， 曾为梅花醉几场。

“梅娘子……”

“我悔了啊……”

潸然泪下。

“仗义每从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此话出自明代诗人曹学佺。

相传是明朝皇室宗亲嚣张跋扈，好养斗犬取乐，家奴更是狗仗人势欺压百姓，惹得民众敢怒不敢言。后曹学佺被起用，天启二年，一秀才路遇家奴恶犬不幸被追咬，又幸得屠户拔刀相助斩恶犬，结果却是屠户吃了官司，本判无罪，再审理之下因秀才被皇亲收买威胁翻供，曹学佺大怒，杖击秀才，愤而出此言，流传至今。

百景图没有交代肉摊老板因何辞官，又因何转做屠夫，只能发散思维，补充一下小人物的故事。因为看到“屠夫”，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啦，而且他原本还是状元……不知该不该叹可惜。

不过当时明朝官场，奸臣迭出，当官也不见得是好事！严嵩严世蕃父子也是因徐阶设计得了皇帝厌弃而倒台的，徐阶跟张居正都不算忠臣，但是徐阶懂收敛，还算有个好结局，活到八十多，张则不得善终。明朝锦衣卫盛行，《锦衣之下》也火了一阵，但是事实上陆绎不如其父陆炳多矣！

陆炳可以说是连小说男主都不敢那么写，明代唯一三公兼三孤的人物，真正的锦衣卫第一人，势大之时连严家都怕他。陆家算是军袭锦衣卫，他祖父他爹他儿子一家都是锦衣卫，除了他弟当了太常寺少卿。母亲是明世宗乳娘，从皇帝伴读到锦衣卫指挥使，明世宗对他感情超深，很是宠信！陆炳被弹劾也不怪他甚至包庇，死后还对着画像哭，陆绎才得了本卫指挥佥事一职。陆炳原配是吏部尚书吴鹏的堂妹，后来陆绎娶得就是吴鹏的五女儿，他的妹妹则嫁给吴鹏的儿子。而陆家跟严家有亲，陆绎姐姐嫁的就是严世蕃的儿子严邵庭，陆绎还在严世蕃死后收留了这个姐夫。陆家姻亲都是高门显贵，陆炳也极会做人做事的，我超级服气，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陆炳死后，陆绎还曾被穆宗下狱，万历三年才被张居正救了。看，是不是更崇拜陆炳了，陆炳要不是猝死，明朝的奸臣不一定能那么多，真的斗不过他的。

另外，沈炼灌酒严世蕃是真的！历史上的马司谏后来有没有倒霉并不清楚，我猜测没好下场就是了。沈炼也是被严世蕃报复了，被贬了还骂严家父子为乐，后来被严诬陷谋反死了，实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