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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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孔乙己
游戏厅的格局,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当街摆着一个曲尺形的玻璃柜,柜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装备和魂卡。玩家们交了钱,就能在手机上直接抽取装备,或者进入混沌地牢挑战,获取太古装备。魂卡则需要用钻石购买,升级到15级,每3级加一星,有4个词条,星星随机加到这些词条上,取有最多星的词条为标准,2星或4星可以触发额外效果。打工的玩家们,傍午傍晚散了工,大多花六块钱抽一次普通宝箱,这是几年前的价格,如今涨到了十块。他们靠柜外站着,玩上几把,若肯多花三十,便能买个限定礼包,要是舍得花一百八,就能享受一发十连抽的快感。不过,这些顾客大多是学生党,大抵没有这般阔绰。唯有那些穿着勇者限定披风的“高玩”,才会踱进店面隔壁的VIP室,要皮肤要特效,慢慢享受着特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游戏厅的柜台前帮忙。掌柜嫌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玩,便让我在外面做点事。外面的学生党玩家,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钥匙塞进宝箱,看过抽奖动画,又亲眼看着虚拟道具放进背包,才肯放心。在这种严苛的监督下,用修改器作弊也变得极为困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我便被安排到专管兑换码发放的无聊职务上。
从此,我便整天站在柜台里,专注于我的工作。虽然没有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无聊。掌柜总是板着一副凶脸孔,玩家也大多是冷冰冰的,让人难以感到一丝活泼。唯有孔乙己到店,才给这平淡无奇的日子增添了些许乐趣,所以至今我仍记得他。
孔乙己是那种打不起混沌地牢却又爱充高玩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脸色青白,皱纹间时常夹杂着伤痕,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显得格外扎眼。他穿着勇者节日限定套装,可那套装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未曾修补、未曾清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混沌地牢”“双倍掉落”“魂卡升级”,让人听得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了个绰号,叫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玩家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在说勇者节双倍掉落的梦话了!”他不回答,只是对柜里说:“来两个普通钥匙,我要挑战混沌地牢。”然后排出九文大钱。玩家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赊账挑战地牢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挑战混沌地牢,结果只出了一堆普通装备!”孔乙己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争辩道:“双倍掉落不算赌……双倍!……这是游戏官方的福利,怎么能算赌呢?”接着他又开始说些难懂的话,什么“概率学陷阱”,什么“大数据杀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背地里说,孔乙己原本也是个微氪玩家,但运气不佳,始终抽不到好装备,也不会运营账号,日子越过越穷,最后甚至到了要卖号的地步。幸亏他玩得一手好操作,便代人刷副本,换些钱维持生计。可惜他有个坏脾气,好喝懒做,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连代练的账号也一并失踪。如此几次,再也没有人找他代练了。孔乙己没办法,便偶尔做些偷刷别人兑换码的事。不过在我们店里,他的品行还算不错,从不拖欠,即使暂时没钱,也会在一个月内还清,从粉板上拭去自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原状,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挑战混沌地牢的门道么?”孔乙己看着问话的人,露出不屑置辩的神情。他们接着说:“那你为什么连个太古暗金都刷不到?”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嘟囔着“官方暗改概率”“下次一定”之类的话,让人听得一头雾水。这时候,众人又哄笑起来,店内外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也从不责备我。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常常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他问我:“你挑战过混沌地牢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挑战过地牢……我便考你一考。挑战混沌地牢,怎样才能利益最大化?”我想,他不过是个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他。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做欧皇的时候,出货用。”我暗想,我离欧皇还远得很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靠技巧出货,既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攒够钥匙等双倍时候梭哈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用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赌卡出4连星有三种叠加算法,你知道么?”我愈发不耐烦,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画图,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店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来凑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自己仓库里的紫色武器,一人一把。孩子们拿了武器,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背包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武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能给人带来欢乐,但没有他,别人也照样能过。
有一天,大约是勇者节活动后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很久没有露面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卖了账号,换钱去挑战混沌地牢,结果全是垃圾,现在在借钱还债呢!”掌柜说:“哦!”“他总还是老样子。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想靠挑战地牢翻身!这能赢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追着讨债,后来账号也被找回,现在听说在搬砖还钱呢!”“后来呢?”“后来没了消息。”掌柜也不再追问,继续慢慢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一天比一天凉,眼看就到了初冬。我整天靠着火炉,也得穿上棉袄了。一天下午,店里没有一个顾客,我正打盹儿坐着。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来一张龙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我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站起来向外一望,只见孔乙己坐在柜台下的门槛上。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着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着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他又说道:“来一张龙卡,我要赌出4星龙卡。”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池要好。”掌柜仍然像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只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折卖号还欠债?”孔乙己低声说道:“运气不好,运气,气……”他的眼神里满是恳求,希望掌柜不要再提这件事。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一起笑了起来。我拿了魂卡,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我看到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用这双手走来的。不一会儿,他升级完魂卡,又是4个1星,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勇者节,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