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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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泉山深处,万年玄冰铸就的峭壁环抱着一眼寒潭。
潭水澄澈,宛如一块无瑕的墨玉,倒映着上方被冰川切割开的狭窄天空。水面上,寒气氤氲成乳白色的薄纱,缓缓流淌。没有鱼,没有虾,甚至连水草都绝迹,唯有潭心悬浮着一株九叶冰莲。莲瓣剔透,如冰雕玉琢,莲心处却凝聚着一团不断旋转、变幻形态的混沌水汽,丝丝缕缕的天地灵气被它牵引、吞噬,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声。
此地极寒,极静,是生命的禁区,却也是灵脉汇聚的洞天福地。
此刻,这亘古的寂静正被一种沛然莫御的力量撕裂。
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触碰到那嶙峋的冰峰。云层深处,紫白色的电光不再是游走的蛇虫,而是化作了咆哮的巨龙,每一次闪烁,都照亮了下方冰封的世界,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震耳欲聋的雷鸣不再是单一的轰响,而是连绵成片,仿佛有无数面天鼓在云后疯狂擂动,声浪撞击在冰壁之上,激起漫天冰屑,簌簌落下。
九霄天劫!
寒潭边,那道素白的身影依旧静立,仿佛与这方冰雪天地融为一体。狂风嘶吼着,试图撕碎她单薄的衣袍,卷起她如墨的长发,发丝狂舞,抽打在凝脂般的脸颊上,她却恍若未觉。只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瞳里,清晰地倒映着云层中那毁灭性的电光,平静得令人心悸。
千年苦修,饮风噬雪,吞吐日月精华,自一滴懵懂的水滴启灵,凝形,炼气,筑基,结丹,化婴……一步步攀登那看似永无尽头的道途,历经无数生死劫难,心早已如这潭底的玄冰,冷硬而纯粹。今日,这雷劫,便是最后的考验,踏过去,便是传说中的仙门,长生久视,逍遥天地。
她,清水,为此而来。
“轰隆——!”
第一道劫雷已然在云层中酝酿成型,那刺目的紫光几乎要撑破乌云,毁灭的气息锁定了潭边的身影,蓄势待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天际,毫无征兆地,霞光迸射!
那光芒并非日出时的温暖金黄,而是七彩流转,瑰丽堂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驱散了劫雷带来的压抑。仙乐缥缈,似有无数天女在云端吟唱,声音空灵圣洁,抚平了狂风的躁动,连轰鸣的雷声都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座完全由精纯仙灵之气凝聚而成的门户,在霞光最盛处缓缓显现。门户高大巍峨,其上符文流转,隐隐勾勒出龙凤呈祥、日月同辉的图案,虽只是虚影,却散发着浩瀚、古老、令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气息。仙门!
仙门之下,数道身影由模糊逐渐清晰。他们周身笼罩在朦胧的仙光之中,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感受到那深不可测、如渊如海的法力波动。为首者,是一位身着八卦道袍、头戴高冠、手持玉质笏板的老者。他面容古拙,眼神开阖间,仿佛有星辰生灭,目光落下,如同实质,扫过清水,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淡漠与疏离。
“下界修士,清水。”
老者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仙乐,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天道的重量,敲打在听者的神魂之上。
“尔乃天地灵物,水滴化形,修行千载,臻至洞真圆满,根基深厚,道体纯净,本已触及飞升之机,可引渡入天门,得享仙道正果。”
他的话语如同宣读诏书,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然而,话音到此,微微一顿,那淡漠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
“然,天道至公,有情亦无情。欲登仙门,需道心无瑕,不染尘垢。尔命中尚有一线尘缘未断,羁绊神魂,阻碍尔与无上天道彻底相合。”
玉质笏板抬起,并非指向雷霆,而是指向灵泉山脚,那被云雾和山林遮蔽的、凡人聚居的方向。
“山下,清水村落,那对樵夫夫妇。彼等曾于尔微末之时,施以援手,将尔拾回,以凡俗情感温养。此段因果,此缕尘缘,便是尔道途最后之枷锁。”
老者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速去,斩灭此缘!断此羁绊!以绝情之心,行绝义之事,方可涤荡道心,纯净无瑕,承接仙缘,踏入此门!”
“斩尘缘,方可得道!”
声音如同惊雷,在清水的心湖中炸开,荡起剧烈的涟漪。
斩尘缘?
清水那冰封般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不是畏惧,不是迟疑,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荒谬与……冰冷刺骨的怒意。
她甚至无需动用神念,那深藏在记忆底层、数百年来从未褪色的画面,便自动浮现眼前。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她还只是一滴初生灵智,浑噩脆弱的水滴,在一次突如其来的灵力风暴中被甩出了熟悉的泉眼,顺着山涧溪流跌跌撞撞,几乎要被浑浊的泥水同化,灵性如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是一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从浑浊的溪水中将她捧起。那是一个满脸憨厚、穿着打满补丁麻衣的樵夫。他惊奇地看着掌心这滴格外清澈、甚至在黯淡天光下微微泛着莹润光泽的水珠,喃喃道:“咦?这水珠子,真亮堂……”
他把她带回了山脚下那个简陋得只有篱笆和茅草的家中。他的妻子,一个面容慈和、眼神温软的妇人,用家里最干净的一个粗陶碗,盛满了清甜的山泉水,将她轻轻放入。碗底,还铺着几片洗净的嫩绿叶子。
“老头子,你看她,多通透啊。”妇人每日劳作之余,总会端着碗,对着光看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琐事,谁家娶了新妇,谁家的娃儿会跑了,或是哼着不成调的、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山歌。
那碗清泉,那絮叨的话语,那不成调的山歌,是她在漫长、孤寂、冰冷的修炼生涯起点,所获得的,最初也是唯一的温暖。那份毫无保留的、属于凡俗的善意与牵挂,如同一点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她最初化形时,那茫然无措的内心。
后来,她修为日深,化形离开,踏入更加广阔也更加残酷的修真世界。她不曾回头,却也从未真正忘却。偶尔,神游天地,她会悄然掠过那小村上空,留下几颗强身健体的丹药,驱散靠近的猛兽妖邪,默默佑护着那对善良的夫妇平安康健,直至他们年华老去,鬓生白发。
这份因果,这段尘缘,在她心中,并非枷锁,而是她冰冷道途上一点不灭的微光,是她作为“清水”、而非纯粹“修炼之物”的证明,是她道基的一部分,承载着她对这个世界最初、也是最真实的感知。
如今,这煌煌仙门,这所谓的天道使者,竟要她亲手斩灭这微光?以弑杀恩人、践踏情感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道心纯净?
荒谬!何其荒谬!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自清水心底轰然爆发。那并非炽热的岩浆,而是足以冰封灵魂、冻结时空的极致深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毁灭一切的冰冷剑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头。
目光,穿透了绚烂的霞光,越过那威严的仙门虚影,牢牢锁定在那些高高在上、视情感为毒瘤、视凡尘如草芥的仙使身上。
她的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然后,那线条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带着无尽嘲讽与决绝的弧度。
“尘缘?”
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棱相互撞击,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霞光与雷霆交织的天幕下。
“我自一滴水修炼至今,所求之道,乃是本心通达,意念纯粹,问心无愧!而非尔等口中,那等断情绝性、弑恩负义的所谓‘天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铮鸣:
“山下二人,于我微末时有活命之恩,温养之德!此恩此德,此情此缘,早已融入我道,乃我道基之石,神魂之锚!如何斩得?为何要斩?!”
仙门下的老者眉头紧锁,脸上首次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与威严受损的怒意,厉声喝道:“冥顽不灵!此乃天规铁律!不断尘缘,道心不纯,如何契合天道运转之至理?速速依言行事,否则,仙路自此断绝,天罚之下,尔千年修为,顷刻化为飞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天规?铁律?”清水眼中的寒意彻底转化为实质的冰焰,那冰封的琥珀仿佛活了过来,燃烧着幽蓝的火焰,“若尔等所谓天道,便是要人泯灭良知,屠戮恩亲,以此证道……”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仿佛来自太古冰原的叹息,骤然响起!
一柄通体剔透、宛如万载玄冰核心锻造而成的长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剑身狭长,线条流畅,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最纯粹的、极致的寒冷。剑出现的刹那,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出细碎的冰晶,纷纷扬扬落下,连那绚烂的霞光靠近她周身三尺,都仿佛被冻结、黯淡。
她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臂抬起,剑尖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指九天之上那煌煌仙门,以及门后那些模糊而威严的身影!
清叱之声,如同劈开混沌的第一道闪电,撕裂了仙乐,盖过了雷鸣,响彻在灵泉山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传入了那冥冥不可知之地:
“那此等无情道——”
“不修也罢!”
“此等仙门——”
“不入也罢!”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仿佛静止了一刹。
旋即,那原本携着毁灭之势,即将劈落在清水头顶的第一道粗壮紫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横跨时空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滞在半空!雷光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下一瞬,它以比来时凶猛十倍、狂暴百倍的姿态,悍然倒卷而回!不再是天罚之鞭,而是化作了逆天的咆哮,撕裂霞光,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座光华万丈的仙门虚影!
惊天动地的巨响爆发!
仙门剧震!门上流转的符文大片大片地崩碎、湮灭,整个门户的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变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彻底瓦解!那几位接引仙使的虚影更是齐齐扭曲、溃散,虽然迅速重新凝聚,但气息已然紊乱不堪,为首的老者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失声惊呼:
“逆雷反噬?!你……你竟敢引动天罚之力,冲击仙门?!悖逆天道,当受永世……”
他的嘶吼戛然而止。
因为,一股远比仙门气息更加古老、更加浩瀚、更加本源的力量,毫无征兆地,自无尽的虚空深处,自宇宙的根源之地,苏醒了。
不再是清水那冰寒的剑意,而是一种包容万物、制定规则、运转秩序、裁决善恶的无上意志!它无声无息地降临,却让整个灵泉山,不,是让这一方天地的所有规则,都为之凝滞、臣服。
九天之上,那被逆雷冲击得光华黯淡的仙门后方,更深邃、更高远的所在,一座更加庞大、更加古朴、通体缭绕着混沌气流、仿佛由太初之气直接凝聚而成的巨门轮廓,开始若隐若现。它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仙门都为之颤栗的威严。它仿佛沉睡了亿万年,此刻,因为清水那一声石破天惊的“不修也罢”,缓缓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混沌色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轻易地穿透了一切,洒落下来,将持剑向天的清水,完全笼罩。
一个仿佛来自万古之前,跨越了无尽时空长河的宏大道音,直接在清水的神魂最深处缓缓响起,不带丝毫情感,却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与一份沉睡了太久、终于被唤醒的期待:
“规则……缺失……已久……”
“执掌……平衡与秩序者……”
“归位……”
清水立于这天地异变的中心,风暴的核心。外界的一切——仙门的震荡、仙使的惊怒、雷霆的余威——仿佛都已远去。她清晰地感受着体内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如星海的力量,正从虚无中涌入,与她千年苦修的极寒灵力水乳交融,重塑着她的道基,她的神魂,她的……本质。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冰剑。剑身之内,原本纯粹的冰蓝之中,开始流淌起一丝丝混沌的气流,使得整把剑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深不可测。
她再次抬眼,望向山下。那对老夫妇在混沌之光的笼罩下,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他们依旧相互搀扶着,仰望着山顶。老妇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多了一丝朦胧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感应与慰藉。
清水明白了。
所谓的飞升,所谓的仙门接引,或许,从来就不是她道的终点,甚至可能……是一个早已偏离了正轨的歧途。
今日,她拒斩尘缘,逆天而行。
明日,或许,她便要为这失了衡的天地,重定规则!
她微微合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魂深处,那源自太初、代表着秩序与平衡本源的力量,如同温暖的泉水,流淌过四肢百骸,最终汇入丹田识海,将那颗千年苦修、晶莹剔透的洞真道果,染上了一层混沌朦胧、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光晕。
再睁眼时,眸中曾经的冰雪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彻世界本源、俯瞰万物规则的清明与……一种承载了万古重量的淡漠。
她轻轻抚过冰凉的、流淌着混沌气流的剑身,低语之声,唯有自己与那冥冥中的存在可闻:
“原来……如此。”
山下,老妇人似乎听到了这无声的低语,她将头靠在丈夫坚实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老头子,你看……清水她,她好像……成了……”
老汉重重点头,用那双布满老茧、砍了一辈子柴的手,紧紧握住妻子颤抖的手,浑浊的眼里泪光闪动,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饱经风霜、却在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的笑容:“咱的丫头……长大了。她选的路,是对的。咱……支持!永远支持!”
九天之上,那座古老的混沌巨门虚影,在清水的低语声中,又凝实了一分。门缝之后,是无尽的深邃与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