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米娜审查:精神分析与禁闭者的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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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拉康精神分析梳理一下露米娜的审查剧情,主要是以拉康的三界理论的顺序为线索,来解读一下剧情里的细节。其实是装作剧情评论的精神分析文论介绍:从入门到入土。
一、想象界
1.1
首先是想象界,什么是想象界呢?来看Lois Tyson的介绍:
拉康宣称,镜像阶段启动了他所谓的想象界(Imaginary Order),也就是他所指的形象世界。这不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世界,而是一个感知到的世界。孩子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通过形象而不是通过语言来进行的。这是一个完整、圆满和愉悦的世界,因为随着孩子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整体,他产生了一种幻想:自已控制了周遭的环境——他认为自己是这个环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控制了自己的母亲,他感觉到,与母亲在一起可以达到一种双向满足:母亲是我的全部需要,我也是母亲的全部需要。不要忘了,孩子与母亲结合为一体的这种前语言阶段的感觉以及彻底控制了周围世界的感觉完全是虚幻的,不过,这种感觉给人带来一种满足感,而且非常强烈。拉康称这种体验为母亲欲望(Desire of the Mother),暗指上文所说的那种双向欲望:母亲对孩子的欲望以及孩子对母亲的欲望。在此期间,孩子与母亲密不可分的感觉,无论是好还是坏,都是它最初的和最重要的体验。这种初级的两人组合,或者说是二人游戏,一直延续到孩子学会了语言为止。
这里的[母亲]和[孩子]都只是比喻,是指文化身份或者社会角色。[母亲]并不等于血缘上的生母,[孩子]也不是刚出生的婴儿。[母亲]是指能够给[孩子]提供爱、看护和照顾的人,只要能履行这些社会职能的人,在拉康的意义上就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露米娜毫无疑问就是[孩子],而那个与[母亲]亲密结合的二人世界,也就是想象界,也就是露米娜口中的安全小屋。想象界在剧情中以两种形式存在,一个是她和哥哥出事之前居住的物理的安全屋,另一个是伊蕾娅用异能为她创造的绘本空间。
那么,露米娜眼中的[母亲]是谁呢?或者说,在露米娜眼中,谁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呢?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局长。就像前面说的[母亲]不等于生母,露米娜早已失去自己的血缘双亲,这里的[母亲]是一种社会身份和文化角色。
正是露米娜的哥哥西恩,将她保护在安全小屋内,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也是西恩给了露米娜绘本,给露米娜讲故事。露米娜是母亲感染狂厄 后生下的遗腹子,全靠大她八岁的亲哥哥抚养长大,是哥哥给予了她最初的关怀、庇护和爱。因此,哥哥就是[孩子]露米娜最初的[母亲],想象界原初的二元关系,也就是露米娜和哥哥之前亲密幸福的关系。
至于局长,露米娜则是对局长产生了移情,想象性地把局长当做了她那个已经死去的哥哥,在她眼里,局长就是哥哥的化身,是那个能够带给她爱和安全的[母亲]。
当夜莺把露米娜带到局长面前时,她的反应却是:像个不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小孩子,此时此刻,她反倒更关注你有没有看着她,对你莫名地抱有信赖和好感。
当露米娜被带进审查室时,她是这么描述自己的感觉的:…露米娜……喜欢这样,和您待在一起。感觉…….很安全,这样的小屋,和您待在一起,很安全。
至于移情投射,把局长当做死去的哥哥,在露米娜审查的结尾就更明显了,她把局长的脸庞,幻视成哥哥的脸庞。
1.2
但想象界的二元关系表面上幸福完满,实际上却隐藏着危险。来看片冈一竹的介绍:
将活下去的必要性(需求)依存于<他者>的幼儿,要全力避免<他者>的不在。然而,即使如此<他者>不在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存在的。母亲不可能一直陪在婴儿身边。[母子关系]这样的词,也许会被认为是非常美、非常温暖、非常宝贵的东西。然而基于精神分析所阐明的知识来看,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危险。孩子如果完全从属于母亲这个<他者>的话,母亲迟早会将孩子吞没,将孩子的主体性夺走。因此,脱离从属于母之法的状态,对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
也就是说,如果只是停留在安全小屋这个想象性的二人世界里,[孩子]露米娜只是从属于[母亲]的话,那么,她就会失去自己存在的独立性。
其实,[母亲]西恩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来看西恩对[孩子]露米娜的忧虑:也许编出打"坏人"的绘本故事,写一个安全屋的童话让她坚信,是个愚蠢的决定……但那是我这个哥哥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一旦露米娜长大的时候……一旦我不在她身边,该怎么是好……
而局长则点明了伊蕾娅为露米娜创造的绘本空间的内在弊端:你站起,却见四面门窗紧锁,整个空间.…甚至起封的胶条、拂过的风均有狂厄的痕迹,这里已经完 全被狂厄封锁——就像是一间温暖的囚笼……变质的“安全屋”已经成为了你的牢房,而她也心甘情愿将自己锁在这里——伊蕾娅的礼物是双刃剑,此时此刻,这 把剑已经将她永远地困在过去。
二、象征界
2.1
那么,怎么样才能打破想象界二元关系的禁锢呢?这就需要第三项,也就是[父亲]或者[父之名]的介入,也就是从想象界进入象征界。
来看Lois Tyson的介绍:
在拉康看来,孩子学会语言具有好几层重要含义。他认为,孩子学会语言标志着他进人了象征界,因为语言是最初的和最重要的象征性表意系统,也就是说,它是一个象征性的意义形成系统。在我们最早形成的意义当中——更确切地说,在别人为我们设置的意义当中——就有如下内容: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我”是“我”,不是“你”),我有自己的性别(我是女孩不是男孩,或我是男孩而不是女孩)。因此,当我们进人象征界,我们就会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分离,其中最大的分离就是我们与母亲的亲密结合产生的分离,那种亲密结合是我们沉浸在想象界之中体验到的。
在这里,语言是指符号系统和表意系统,是一套规则系统。在社会层面,语言其实也就是进入社会所要遵循的一系列规则和规范。 在拉康看来,我们必须遵守的首要规则是,母亲属于父亲而不属于我。至少对孩子而言,一进人象征界,就要接受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式禁律。孩子必须找到替代母亲的东西,因为她已经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事实上,正因为她属于父亲,所以她就不再属于孩子本人。因此,拉康认为,象征界标志着孩子对母亲的欲望被父亲的名义(Name-of-the-Father)所取代。拉康会这么认为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的社会化过程正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我们对社会规则和禁律的了解正是凭借语言来进行的,这些规则和禁律都是父亲式的人物来制定的。
顺便提一句,[父亲]也好,[父之名]也好,这里也不是指血缘上的生父,也只是比喻,指文化身份和社会角色,[父之名]代表了社会的规范,代表了全能的权威,代表了意义的担保和锚点。
也就是说,[孩子]露米娜,要想走出安全小屋=想象界,进入安全屋外的现实社会=象征界,她就必须放弃和[母亲]之间那种亲密圆满的幸福快乐,只有这样,她才能实现社会化,服从社会的规则和禁令,这第一条禁令就是,露米娜不能永远跟[母亲]在一起,她必须放弃安全屋内的完满的满足。
这个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呢?是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实现的。[母亲]=哥哥西恩的死亡,使得[孩子]露米娜被迫和[母亲]分离。
打碎露米娜与哥哥西恩之间脆弱的想象性的二人世界的力量,是辛迪加催债的黑帮。黑帮代表了那个象征界=现实社会的法则:欠债还钱,有债必偿。哥哥西恩因为还不起债,被迫偿还了高昂的代价,被黑帮推入蜡池做成了活天灯。
但是,黑帮并没有完全履行[父之名]的职能。因为,[孩子]要想进入象征界,在被迫和[母亲]分离之后,[孩子]要转过来认同[父亲],才能内化社会的规则和律法。
当露米娜被推入蜡池后醒来,却不见黑帮的踪迹:坏人,好像以为他们失败了,以为露米娜彻底融化在了蜡池里………等露米娜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也就是说,[父之名]是缺席的,露米娜被黑帮抛弃了,所以她没能在象征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又回到了想象界=安全屋中:不是的,哥哥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这里,所以这个地方非常安全,坏人也再也进不来,这里就像哥哥一样 温暖呢。只不过……从前是哥哥守着安全屋,现在只能露米娜自己守着啦。
2.2
那么,是谁将露米娜从安全屋里带出来,带她进入象征界,也就是安全屋之外的社会呢?一开始是伊蕾娅,在审查里是局长,她们扮演着露米娜的[父之名]。
来看伊蕾娅是怎么做的:伊蕾娅姐姐…她喜欢这个刺激的“温泉旅馆暗夜传说",在找来之后,她成为了露米娜接待的第一位客人。伊蕾娅姐姐,她说会给露米娜一个新的安全屋,让露米娜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那里有很多绘本里写的东西,有露米娜没见过的新奇世界。
这里的关键在于,[孩子]露米娜必须放弃原先的[母亲],也就是对哥哥西恩的执念,转而认同[父亲]伊蕾娅作为替代性的补偿,也就是说,她必须放弃哥哥提供的那个旧的安全屋,转过来认同伊蕾娅提供的新的安全屋。
前面不是说,局长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吗?为什么这里又说局长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并不矛盾,局长作为[母亲],只是露米娜自己个人的情感投射,在露米娜眼中,局长扮演了[母亲]的角色,但局长最终拒绝认同于[母亲]的角色,而是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如果说局长随后答应了露米娜,扮演[母亲]的角色,那局长就会成为露米娜哥哥的替代品,在安全屋中陪伴露米娜一辈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局长最终的目的,是让露米娜承认,她最初的那个[母亲]=哥哥,已经永远失去了,谁也替代不了她的哥哥,她需要承认哥哥已死无法挽回的事实,接受最初的那个安全屋已经失去无法找回的事实,并转而认同其他的对象。
局长:露米娜……你的人生还很长,爱是太宏大又太渺小的东西,我永远无法、也不会取代你的哥哥,但希望你能一直记得哥哥的爱,那是在你向前 时心底永远燃着的火。只要你回过头来,望向身后,我始终在,我不会评价你,也不会责备你,或许不再存在一个“安全屋”,但,那是一块避风港,是让你休息落脚,安心当个孩童的地方。
2.3
象征界是规则的场所,涉及欲望、幻象和匮乏。来看Lois Tyson的介绍:
当我们进入象征界,我们就会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分离,其中最大的分离就是我们与母亲的亲密结合产生的分离,那种亲密结合是我们沉浸在想象界之中体验到的。在拉康看来,这种分离构成了我们最重要的失落体验,这种失落体验将伴随我们一生。为了补偿我们与母亲之间已经失去的那种亲密结合,我们还会寻找大大小小的替代物。在无意识层面,我们终生都在象征界中寻找它—一如果我找到完美的伴侣,如果我赚到足够的钱,如果我改信另一种宗教,如果我变得更加漂亮,如果我变得更受人欢迎,或者,如果我买下一辆跑车、一座大房子,或者象征界告诉我应当得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也许会因此而重新找回那种亲密结合的感觉,可是,我们再也不会有一种彻底满足的感觉。为什么?拉康解释说,我们所寻求的那种满足一一虽说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它——那种完整的、圆满的、与母亲/我们的世界亲密结合的感觉,在我们进入象征界之时,也就是说,当我们学会使用语言的时候,就从我们有意识的体验中消失了。
就像前面说的,这里的使用语言,理解为遵守社会规则就好。
拉康把这种失落的欲望对象称为objet petit a,即对象a(object small a),字母a代表法文autre,相当于英文的other(他者)。拉康的研究者列举了好多理由来说明拉康为何使用这个特殊的公式化缩略语。有一种有用的解释是,象征界让我们脱离了前语言的世界,也就是我们与母亲理想化结合的世界,在此过程中,象征界将母亲变成了他者(一个与我有别的人),正如它把这个亲密结合的前语言世界中的其他事物都变成了一个凡事与我们有别的世界一样。在提到象征界的特性之时,拉康用的是一个小写的a(他者),而不是大写的Other(他者),这是为什么?或许这是因为我们与“对象a”之间的关系、我们与失落的欲望对象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个人化的、非常个体性的、极为私密的,而我们在象征界中的体验并不如此。object petit a是归我个人专属的“小写的他者”(little other),它只对我有影响。正如我们在下文中将看到的,相比之下,以大写字母O开头的Other(他者)对所有人都产生影响。
“对象a”也可以用于指称一切事物,只要它能够重新激发起我对失落对象的被压抑的欲望,注意到这一点很重要。例如,在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1954)中,叙事者长大成人后首次尝到一种名为madeleine的小甜饼,他开始重温少年时代的甜蜜体验。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始料未及的和鲜活生动的记忆。对于他而言,这块madeleine甜点就是“对象a”。对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盖茨比而言,黛西家码头的绿色灯光就是“对象a”,因为人们会认为,对盖茨比而言,绿色的灯光不仅包含着黛西的承诺,还包含着另一种承诺:让他回到天真无邪的青年时代,回到他被生活弄得绝望失意和腐化堕落之前的时代。正如这些例证所说明的,尽管那失落的欲望对象表面上是我们在前语言阶段与母亲的幻象性结合,但是,在我们步入青年时代之后,我们在无意识之中可能把一些事件,甚至把整个一段时期,都与那种幻象性结合联系起来。正因为这些事物代表了幻象性的亲密结合,因此,我们把它们当作失落的欲望对象进行反应。
欲望也就是匮乏,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对于露米娜来说,那个得不到的失落之物,就是最初的[母亲]=哥哥,就是想象界的二人世界中的幸福圆满=安全小屋中的绝对安全。
因此,在无意识中,露米娜所欲望的,也就是那个失落之物,那个自己被迫分离的[母亲],那份自己失去的安全感,这也是她要努力找回的东西。
她的欲望客体=对象a,在进入象征界之后有两个,一个是伊蕾娅,一个是局长,伊蕾娅和局长是激发露米娜欲望的原因。
为什么伊蕾娅和局长能够激发露米娜的欲望?不是因为她们这个人本身对露米娜有吸引力,勾起露米娜欲望的,是她们给出的找回那个失落的[母亲]和安全小屋的许诺。露米娜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失落之物的影子、踪迹和线索,看到了找回失落之物的可能性和希望(尽管这份希望其实是虚假的),所以露米娜才对欲望着伊蕾娅和局长。
来看看伊蕾娅如何给露米娜做出许诺:伊蕾娅姐姐,她说会给露米娜一个新的安全屋,让露米娜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那里有很多绘本里写的东西,有露米娜没见过的新奇世界,虽然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可到最后,那里也还是没有了。
在伊蕾娅被收容之后,她已经无法继续履行自己的许诺了,于是,露米娜的欲望客体便从伊蕾娅转向了局长,从而维持自己欲望和幻象的存续。
局长在找灰色蜡人(露米娜最后的分身的时候)也给出了类似的许诺: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负你,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样,也不需要你再去打“坏人”来确保安全。我会保护你,露米娜,这里很安全。你可以相信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算数。
2.4
个体的无意识欲望,总是他者的欲望。这意味着,个体欲望他者所欲望之物,个体欲望成为他者的欲望对象。
放到露米娜身上就是,他者欲望的什么,露米娜的无意识欲望就欲望什么,露米娜的无意识欲望,同时也是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
来看这个例子:它低头看着身上的裂纹,突然情绪翻涌,摸着自己脸,像在摸索着什么,然后哭了出来。白色蜡人:裂纹……你喜欢吗?可是……他们不想要呢,他 们想要一个完整的蜡像……
当露米娜的分身在问局长是否喜欢裂纹,她究竟在问什么?她关心的真的是局长是否喜欢裂纹吗?她在意的其实是这样的问题:局长作为大他者,你爱我吗?你喜欢我吗?我是你欲望的人吗?我是值得被你爱的吗?你想要我怎么做,才愿意给我爱?
当露米娜的分身因为身上裂纹而哭泣的时候,她其实是因为被他者(黑帮)所抛弃而悲伤,黑帮作为他者,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蜡像,但因为她有裂痕,她甚至对黑帮而言没有利用价值。
再比如这句台词,白色蜡人:您是露米娜信任的人,您说,露米娜做得对吗?是不是跟哥哥做得一样对,一样好呢?
露米娜不是在向局长提出疑问,她想要的回答,无疑都是肯定式的回答,她提出问题,是在要求局长这个他者的赞扬、褒奖、肯定、认同和爱,她想要听到的回答是,没错,她在局长心中是有价值的。
2.5
最后看来幻象,以下是詹明信的解释:
顺便说一句,我们必须看看“幻象 ”是什么。幻象是一种叙事,一种“原初叙事 ”。这是主体使用并把自己置于其中的一种叙事,但它不是一种永久的设定。这种原初叙事在法语中的出现被称为“fantasme”,这不意味着“幻想”。我们也可以说“phantasm”。它意味着一种叙事,这个原初故事,我们都有这个。我们的欲望是围绕这个最初的叙事塑造的。显然,这个幻象是一个非人格化的幻象——“一个孩子正在被打”,以弗洛伊德著名的案例研究为例——但你可以看到它如何受到各种排列组合的影响。“我,一个孩子,正在被打。”“我打一个孩子。”“别人打一个孩子。”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原初幻象中包含了一些心理位置。而且,如果你想谈论治愈,那么你应该注意,在弗洛伊德那里,治愈是当症状消失时,当一个人可以正常运作时,尽管后来他怀疑是否曾经有过那种意义上的治愈。在拉康那里,至少在齐泽克的解释中,治愈是改变原初幻象。你永远无法摆脱原初幻象,但你可以修改它。所以这将是修改你所处位置的这个原初句法。无论如何,我们或许可以通过改变那些幻象位置来改变自己。这是对我被抛入的这门语言的一种修改。
幻象规定一个人欲望和享乐的方式,幻象连接了主体和欲望的对象。那幻象是什么呢?它是一套故事框架。露米娜的原初幻象,也就是规定露米娜人生的那套原初的故事框架,作为故事主人公的露米娜,就是按照这套故事的情节去过自己的生活,这套故事框架会在她的生活中无意识地反复上演。
因此,局长最后给露米娜讲了一个新的故事,其实也就是重构了露米娜赖以生存的幻象=故事框架,从而诱导露米娜放下对已死的哥哥和绝对安全的执念,拥抱在MBCC的新生活。
局长作为大他者,其实就是扮演了露米娜人生新故事的意义锚点和支柱。局长通过讲故事,向露米娜发出唤问:但它们都是小牙签的同伴,它们偶尔会嗑碰,偶尔会东倒西歪,不过,它们都会手拉着手让刺猬走得更远,更轻松。
刺猬就是MBCC,每一个禁闭者就是小牙签。局长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一样,露米娜看着镜子中倒映着的自己:故事中拥有同伴的小牙签。于是,露米娜认同了这面故事镜子中的理想自我:没错,那就是我,我就是故事里的小牙签。
三、实在界
3.1
最后,是实在界。来看Lois Tyson的介绍:
拉康所说的实在界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概念,他解释起来都很费劲。有一种观点认为,实在界不存在于我们的意义形成系统之内,它处在社会用以解释自身存在的意识形态所创造的世界当中。也就是说,实在界是无法解释的一种存在状态;它的存在没有经过我们的表意系统或意义形成系统的过滤或缓冲。例如,当我们觉得人生没有目的或没有意义之时,当我们怀疑宗教以及社会的所有管理规则都是骗局、错误或偶然的产物之时,我们感受到的就是实在界。这种感受或许以日常生活为基础,即便它转瞬即逝。换句话说,当我们在瞬间看透了意识形态之时,当我们意识到塑造我们所了解的世界的是意识形态,而不是一套永恒的价值观或不变的真理,这时候,我们就感受到了真实界。我们意识到意识形态就像一幅帷幕,点缀了我们的全部世界,我们固然知道帷幕后面的就是实在界,但是我们无法看透这层帷幕。真实界是我们无法认识的,我们只能时时刻刻焦虑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这就是拉康把这种体验称为实在界的创伤(trauma of the Real)的原因。它之所以让我们产生恐惧,那是因为它告诉我们社会为我们创造的那些意义也就那么回事儿——只不过是社会的产物而已——但是,它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取代这些意义的东西。实在界的创伤只是让我们意识到,在社会创造的意识形态的背后所隐藏的现实是我们无法认识,也无法解释,从而也无力去控制的。
虽然实在界的概念很晦涩,但在剧情中的指向很明确,那就是露米娜的哥哥在露米娜面前死去的创伤经历。
实在界是一个创伤性的硬核,它无法被言说,难以被赋予意义,如果主体过于接近它,就会导致一种恐惧的、窒息的、焦虑的、痛苦的体验,主体会感受到自己理解的现实秩序正在崩坏,正在被摧毁。
如果要给实在界在审查剧情中找一个精准的意象的话,那就是露米娜最初想要看清,却看不清的哥哥的脸庞。
正因为实在界是创伤的,所以相关的记忆必须被压抑到无意识之中,这是主体的自我意识不愿面对,不愿知道的残酷真相。
3.2
但被压抑之物总会回归,尤其是以症状的方式回归,露米娜会因为烛火体验到焦虑和不安全感,就是这段创伤记忆的症状,因为烛火与那段创伤记忆高度相关。
而在特定情况下,被压抑的创伤记忆可能发生闪回,也就是创伤性的记忆,由于某种触发因素,突破了自我的防御机制,强行闯入了意识过程。
在审查剧情一开始,露米娜陷入狂厄暴走和失控,就是因为看到了制蜡厂的影像,受到了刺激,一直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创伤记忆,入侵到了意识过程中,导致她的现实秩序崩坏了。
3.3
再来看一段台词:但不同的是,它就像一只永不知疲倦的飞蛾,一遍又一遍凶狠地扑向锅炉房的火焰。红色蜡人:西恩在里面,露米娜想去陪哥哥一起——他 们刚 把他推下去,现在进去泡还来得及!红色蜡人跳了起来,对你恳求着、尖叫着,然后再次奋不顾身地要冲进火焰中去它的身体破烂不堪,只怕受不住再下一次的融化。
这种行为也就是所谓的强迫性重复,指主体会在无意识中反复去重新体验痛苦的创伤回忆,并从中体验到一种病态的满足和快感。为什么明明创伤是痛苦的,还要反复体验呢?因为这种重复,是主体尝试驯服和控制创伤的徒劳尝试,从而陷入重复-尝试掌控-失败-再试一次-尝试掌控-失败的恶性循环里。
从露米娜的台词里能够很明显的看出这种想要挽救局势,控制局面的努力:“现在进去泡还来得及!”然而,这种尝试注定是失败的,主体就被困在这个循环中,一边受到创伤的痛苦折磨,一边从尝试的努力中获得某种仿佛能够掌控局面的满足感。
四、主体
4.1
那么,用拉康精神分析来分析一个虚构的游戏角色露米娜,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不如说,这涉及很多方法论上的疑难。
一个虚构的游戏角色,有可以被解读的无意识吗?如果有,角色的无意识是什么?露米娜这个角色在设定上,文案确实赋予了她所谓的无意识,这是露米娜第三阶段的审查剧情的总结记录:“曾经唯一依赖的亲人惨痛离世,她的[潜意识]无法接受那样的痛苦,因此执拗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新的安全小屋。”这里所谓的[潜意识],大致就是无意识在文艺作品设定中的通俗说法。那么,这个所谓的无意识,又是什么呢?它就是人物自己不知道的、支配着人物行动的深层逻辑或心理动因,它是塑造了人物命运轨迹的潜文本。当然,任何角色都是文字虚构的存在,它在现实中不存在真实的肉身,离开了文字的塑造的边界,角色便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根基。从这个角度来说,角色当然没有像真人那样的无意识。但是,人物的塑造会有自己相对独立的逻辑和规律,这种逻辑是可以被当做角色的潜文本进行解读和重构。因此,精神分析当中,自我和无意识的区别,在文论中就被转换成了角色的显文本和潜文本之间的区别。既然拉康认为,无意识不是一口被压抑的本能的大锅,而是像语言一样被结构,遵循特定的规律,那么,将拉康的理论用于人物的叙事分析,也就是分析支配着人物行动的潜文本时,也就合情合理了。在这里,精神分析不是作为一种诊疗技术,而是作为一种文化阐释学来使用的。
明确了这个定位,很多关于拉康精神分析的纠葛就可以解开了。譬如说,精神分析是不是科学?但是,关于精神分析是否是科学的争论,针对的是临床诊疗的精神分析,不影响文化阐释工具的精神分析的作用和效力。举个其他的例子,神学。当然,你可以秉持着无神论的立场,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你可以借助神学的话语来解释无期迷途的剧情和设定,毕竟,无期迷途的设定本来就大量参考了基督教文化资源。
另一个指控是,拉康精神分析的分析家只是假定知道的主体,真正的分析主体是来访者本身,而不是分析家,分析家并不占据一个能够看透来访者无意识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的位置,当文论中使用拉康精神分析的时候,评论者是不是占据了这样一个可以看透人物角色无意识的上帝视角?没错,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但这样的指控同样混淆了临床诊疗和文化阐释,混淆了真实的人和虚构的人物角色,混淆了人作为言说主体的无意识和人物作为文字的塑造物所拥有的潜文本。精神分析最有名的概念,俄狄浦斯情结,本来就取材自希腊神话,拉康也用精神分析的理论解读过爱伦坡的小说《信》,用精神分析理论对文艺作品进行解读的行为,弗洛伊德和拉康早就干过了,因此,把精神分析作为一种文化阐释工具,本来就是合法的。
4.2
那么,从叙事分析的角度来说,拉康精神分析提供了怎样的洞见呢?拉康精神分析提供了一套独特的主体理论。拉康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比起理性的自我,无意识才是个体真正的存在根基。并且,拉康认为,每个个体,无论是真人还是虚构的人物角色,其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拉康讨论的无意识,始终是私人个体的无意识。
弗洛伊德谈论的无意识,同样是一种私人无意识。精神分析理论看似是一种先验的超历史的理论构造,其实摆脱不了时代氛围的影响。弗洛伊德的私人无意识概念,捕捉到了20世纪前中期一种全新的感知经验,即一种对私人生活的体验。这种私人生活意味着,个体的存在根基,不在于启蒙运动所认为的普遍的、抽象的、相同的理性,也不在于个体的社会身份(比如某人在家庭、社会和职场的劳动分工中占据的位置),而是植根于一种内在的、单一性的非理性的心灵体验。个体可以依据这种内心体验来定义自己的独特存在,而不必参考自己的外在身份。换言之,现在理解一个个体的独特本质,不必参照其所处的社会关系网络(婚姻关系:ta是某人的丈夫/妻子,家庭关系:ta是父亲/母亲/孩子,职场关系:ta是某人的上司/下属,社会关系:ta隶属于某个社会团体,这些都不再是定义一个人是谁的恰当标准了),而是要看这个个体内心的情感、意志和思想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个体成了抽象的、孤立的原子,可以将其从社会关系中抽离出来理解,与此同时,个体却有着一个深邃、丰饶的等待被探索和挖掘的内心世界来作为自己存在的锚点。拉康理论同样承认个体具有不可化约的特异性,每个个体的无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拉康会做出一个重大的修正:无意识既在每个个体的内心深处,同时也位于每个个体的外部,因为组成无意识的材料,源于社会的公共语言系统。
这意味着,当我们能够用拉康理论去描述禁闭者的主体构造时,我们同时也必须承认,禁闭者的人物塑造,分享着类似的逻辑前提:1、每个禁闭者的存在,都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2、禁闭者的人物塑造,植根于其丰富的深邃的内心世界与情感体验;3、禁闭者的命运和人生轨迹,最终可以脱离其原有的社会关系网络来理解。
第一点恐怕不难理解,第二点,需要参考游戏的一些设定来解释。狂厄具有把人的精神力量,不论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投射到游戏现实中,使其赋形和具象化,并对游戏现实产生真实的影响。狂厄也是一种叙事工具,狂厄能够把不可见的抽象的精神活动放大、极端和外化,狂厄是一种直观的、外显的、具象化的公共心理剧场和舞台,它能够呈现人物角色心理冲突和张力,并使其极端化,戏剧化,夸张化。同时,审查剧情的功能也很重要,无期迷途的游戏剧情,往往分为两大部分:主干剧情和禁闭者的审查剧情。一般来说,禁闭者当下的心理创伤和困境,是在主干剧情中讲述的,而过去和未来,可能在主干剧情中讲述,也可能放在审查剧情中讲述。不论是放在主干剧情中,还是放在审查剧情中,对禁闭者当下创伤的追溯,一般能追溯到一个过去的游戏现实中的原初情境。这个发生在过去的游戏现实的原初情境,造就了禁闭者当下的创伤。这种对禁闭者当下创伤的过去溯源,其实就是在为禁闭者建构一部微型的心理传记。至于第三点,其实很好理解,一个禁闭者,只要进入了管理局,就脱离了原来的社会关系网络,MBCC成了禁闭者的新家,禁闭者在MBCC,会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然而,正如前面所暗示的,这种主体性,不是人性的必然本质,也不是永恒的,它是一种独特的个体感知经验。那么,这样的主体性,究竟是如何可能的?或者说,个体是如何成为禁闭者的?
4.3
并不是所有感染狂厄、拥有异能的个体,都被叫做禁闭者。譬如,在旧时代,禁闭者被叫做异能者,被认为是拥有独特的超自然异能的个体,可以在军中服役,投身到战争之中。在东洲,拥有异能的个体,可以成为受人尊敬的巫祭。
那么,禁闭者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禁闭者,首先是一个社会分类的标签。它意味着,这些拥有异能的个体,和正常的普通人不一样,并且,她们具有特定的社会危险性,需要被单独收容、隔离和管理。不要忘记,MBCC的内核是监狱,是狂厄和禁闭者的收容、约束和管理机构。是MBCC机构和局长的存在,将特定的感染狂厄、拥有异能的人群,识别、归类、命名并收容为禁闭者。
如果很反直觉的话,不妨举一个虚构的法律的例子,倘若法律规定,以后出门穿蓝色衣服的人,都犯了一个叫做公开穿蓝衣服罪的罪名,要受到刑事处罚,那么,穿蓝衣服出门的人,就成了罪犯了。但倘若这条法律被废除了,穿蓝衣服出门的人,就不是罪犯了。穿蓝衣服出门的人是否是罪犯,依据不在这个人身上,而在于法律部门的规定。当然,这是一个很荒唐的例子,但它点出了很关键的一点:某些身份,其实是特定话语和制度机构命名归类的结果,而不是个体所具有的内在禀性,禁闭者这个身份也是同理。
另一方面来说,禁闭者的英文名是Sinner,即罪人,那么,禁闭者的原罪是什么呢?是她们感染狂厄,拥有异能,被MBCC认定具有社会危险性。那么,对有罪之人进行约束、审判、颁布律法的人是谁呢?当然就是局长。而局长的代号又是SHP-13,即13号牧羊人。牧羊人的称呼,本来就富有神学意味,它暗示着古代宗教一种更古老的权力,即牧领权力,牧师引导信徒,如同牧羊人照看羊群一样。
牧领权力有如下几个特征:1、牧领权力的最终目的是确保“羊群”在彼世的救赎。在现代社会,这种“救赎”被世俗化为健康、安全、福祉、正常化等目标,这是一种旨在培育生命,而非摧毁惩戒的权力。2、牧领权力关注的不仅是羊群整体(整个领土或抽象的人民),而且关心每一只羊的方方面面(每一个具体的个人)。3、为了有效地实施个体化引导,权力必须“了解”它的对象,它鼓励个体进行告解,也就是通过谈话、资料调查、审查等方式,不断揭示自己的真相(内心的想法、过去的经历、生活的细节),从而成为权力管理的对象。一个丰富的、深邃的、只属于自己的独特内心世界,本来就是告解-审查制度的产物。因此,身为禁闭者的独特主体性和感知体验,其实是MBCC机构-局长的牧领权力的产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