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手札】守约随记·血誓地坛

在诸多传闻中，蔽日森野深处的血誓地坛和守约羽人一族有极深的关联，却鲜少有人知道这已经荒芜了的祭坛究竟有什么用处。我曾见到过一次守约的祭祀，当时我离蔽日森野仍有千里之遥，却还是能在远眺之时看到那幕——雾状的，白与红的焰火涅槃相织，在穹顶之上，是翼如遮。

不过这并非涅槃，而是一个生命的终结。

我知道她是谁。

她叫昭，年龄大概二十出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蔽日森野。

当时的我跟随着旅者追思来到这里，葳蕤的草木让我一时之间恍惚了起来，在近空中拔节的枝叶，甚至阻挡了巨日的光辉。

我穿过横亘在旅者追思所指之处的小路，带刺的树丛划伤了我的衣服。

旅者追思光芒刺目一闪，我看到了有人躺在不远处。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他身上有着密密麻麻的伤口。似乎是一路被拖行而来，泥泞、青苔，混合着树丛的汁液，斑驳的糊在他全身。

旅者追思光芒不减，可是眼前重伤的小孩明显与叛离者挂不上钩。思及此，我抑制住了自己想救人的冲动，找了附近一棵枝繁叶茂的高树隐蔽了起来。

半晌过去，毫无异动，唯有旅者追思仍在我的斗篷下继续闪烁。

直到一片纯白色的、巨大的羽盘旋着飘落在我面前。很显然，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鸟类能够具备的羽质。

我将羽拾起，置于半空，在细碎的阳光下，有宛如珍珠的流光。

倏然，透过枝桠的罅隙，我与更高处的树枝上藏匿着的对象四目相对。

“羽毛，我的。”

出声之人就是昭，她的背后是一双纯白色巨大的羽翼，一如我手中的那片。

我匆忙道歉，对方却不以为意，轻巧的从枝干上一跃而落，顺便从我手上拿走了她不慎掉落的羽。

昭直奔着躺在不远处的小男孩，还未等我出言阻止，她就已经振开双翼将小孩带走。看方向，大抵是直奔蘅门在附近的驻扎之处。

随着她的离开，旅者追思的光芒逐渐归于平息。

之后的日子里，旅者追思频繁的指引我来到蔽日森野。

每次都是几乎相同的情形——重伤的人类孩童、躲在暗处的叛离者，以及总是带走这些孩子的昭。

几番周旋，我找到了用匿形术隐藏了自己气息的叛离者。

“你的目标是羽人？”

“自然。他们在这无边无际的蔽日森野里太平久了，该以劫相衡。”

“为何选她？”

“因为知道她会救。救的越多，我们就更容易知晓羽人所在之地。”

“为何她会救？”

没来得及得到答案，叛离者就被破风而至的羽刃击穿了心脏，我抬起头，昭正居高临下的站在古树之巅低头望着我。

昭将重伤的孩子送走后，带我来到了蔽日森野深处的一处湖泊。

湖泊周围是戎畿内罕见的红枫林，浓郁的色彩摇曳着，让我恍然想起自己虽游历天下，却不过是疲于奔命。

那天，是我和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出现在蔽日森野里的重伤孩童，一次或可视为偶然，可是最近却多到几乎产生了规律，你就不曾想过，这不过是诱饵？”

昭嗤笑般的对我摇了摇头，随手摘下一片枫叶，轻轻放在湖面上，漾起的涟漪载着枫叶缓缓离去。

“想过，知道，可是这又如何？若我想救，便不在乎诱饵与否。”

“你所救之人，或许来日就会成为帮助叛离…帮助别有用心之人的利器。守约一族向来不染事端，行事隐秘。你这样无疑是把你，还有你的族人置于危险之中。”

我不是爱管闲事的旅人，但既然从叛离者嘴中得知了他们的意图，昭又三番两次有恩于人类，于情于理我还是试图说服她。

昭转头认真的看着我，良久，她才再次开口。

“如果我的所作所为，真的为羽人招致灾祸，我自然会以身为祭，祈求羽族先祖的庇护。”

“如若真有先祖庇佑，你们又何须在这蔽日森野里惶惶不可终日？”

在我脱口而出后，不由得有些后悔。守约羽人离群索居，难免保留着些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天真。我不过是过客而已，这般质问多少有些不合礼数。

但昭却无所谓耸了耸肩，不知为何，有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她似乎也在认同我说的话。

“我曾经有个…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是有一天，他说他要飞到延畿之外的大陆上，看看这片大陆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神奇。临走时，他将自己的魄铃交付于我，说我总有一天可以循着魄铃响起的声音找到他。”

“后来，我的确找到了他，但却是在夏畿通天泽不远处的林中，浑身赤裸，被绑在一根深扎地底的柱子上，周围是一群人类将士。他们用烧烫的火钳，一根一根拔掉了他的羽毛。每拔一根，魄铃上闪着的光纹便暗一分。”

“羽可破风摧石，翼可撼海拦川，所以用我们的羽毛去做武器显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便是人类眼中的我们。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双羽翼是我们的利具，更是我们的软肋。双翼毁了，谁也救不回这条命。”

“我当时愤怒至极，可还没等我冲上去，就有一个小乞儿冲了出来。他一边从将士手里抢夺那些羽毛，一边哭喊着我朋友的名字。那些将士看到小乞儿的举动后哈哈大笑，仿佛在看一场笑话。随后一脚将小乞儿踢向了一旁，肋骨断裂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我看着小乞儿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疯了一般地张开双翼，以羽尖为刃，狠狠的划开了他们的喉咙，我恨不得将他们剔骨剜心。可他却在他的魄铃完全失去光芒前对我说，‘阿昭，不要怕，不要憎恨。’。”

“之后，小乞儿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爬向我，将他脏兮兮的衣服前襟里藏着的创伤药递给了我。只一眼，我就看出那并不是药，只不过是些墙灰碾成粉末罢了。但他说——‘这是…上好的药…我帮…官家老爷…当猎场人靶…换来的…救救他……’”

“很好笑吧，害他的是人类，可最后豁上一切救他的也是人类。”

“无论人类还是异族，都总以命的名义，去判断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但我们羽人不同，乱世、斗争、尔虞我诈，我们并不在乎。该与不该，每个人自有决断。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这再正常不过。”

“可有些时候，代价太痛了。”

昭像是终于有机会诉诸于人一般，听者是谁并不重要。

天色将暗之时，我离开了枫林湖畔。

昭告诉我，在蔽日森野出现第一个被叛离者带来的重伤孩童之前，她已经和其他叛离者有了交锋，并被沉水所伤，蘅门也说药石无医。所以她打算独自去血誓地坛献祭，但却阴差阳错的遇到我，阴差阳错的又救了几个孩子。

昭还说，她已经脱离守约据点很久了，久到连她都不知如今族人又迁徙到了何处。

临行之际，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死之后，你已经不再相信神祖真像传说一样会庇佑每一位族人了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献祭呢？”

昭没有看向我，反而看向被风轻轻吹拂着的湖面——

“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点点执念吧。”

“小时候，我母亲告诉我，血誓地坛就是‘以血为誓，唤天地，逆星辰。’”

“我不唤天地，不逆星辰，我只希望，如若真有神祖，就让我和他，还有那个小乞儿，在这苍茫世间能有一地相聚。”

“毕竟，我见到的人间风光，听闻的稀奇百怪，也想让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