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写照》

论坛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帖子,可以随时发文.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发一个帖子,——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帖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发一个加精,或者置顶,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个分区,但这些顾客,多是萌新,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论坛大佬,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发文加精,慢慢地思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王者荣耀论坛里当版主,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论坛大佬,就在评论做点事罢.外面的小萌新,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帖子加精,看过自己的评论有人读,又亲看将帖子置顶,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控评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不了这事.幸亏管理员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删帖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版主是一副凶脸孔,萌新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倾城雨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倾城雨是站着发文而不置顶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发的是攻略,可是又水又看不懂,似乎十多年没有改,也没有变.他发帖,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倾,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倾城雨”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倾城雨.倾城雨一到店,所有发文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倾城雨,你又水帖子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个置顶,要一个加精.”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水了人家的论坛了!”倾城雨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水了穿越火线的帖子.”倾城雨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填充帖子不能算水……填充帖子!……读书人的事,能算水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水”,什么“水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倾城雨原来也当过版主,但终于没有效果,又不会发帖；于是愈过愈水,弄到将要水贴.幸而写得一个好笑话,便替人家写几个,换一个置顶.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愿意水贴.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水贴.如是几次,叫他讲笑话的人也没有了.倾城雨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水贴的事.但他在我们论坛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倾城雨的名字.

倾城雨水了半个帖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倾城雨,你当真会写攻略么?”倾城雨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管理也捞不到呢?”倾城雨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君子固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论坛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倾城雨,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倾城雨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萌新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发过贴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发过贴,……我便考你一考.水贴的水,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倾城雨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版主的时候,删帖要用.”我暗想我和版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版主也从不将水贴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一个水加很多水么?”倾城雨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水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倾城雨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邻居贴吧萌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倾城雨.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加精.孩子加完精,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置顶.倾城雨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置顶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置顶,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倾城雨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版主正在慢慢的检查论坛,取下粉板,忽然说,“倾城雨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发帖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水到TapTap管理条例里去了.官方的帖子,水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老活了，我又改了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