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折枝

有人曾告诉朱寒樱一个道理。

顺从自己的心活着，不为外物所动。

彼时的女人眸色温润，映着迫近西山的残阳，浅浅一笑，熨帖了她踌躇不安的少年时光。

朱寒樱觉得，自己就算忘了所有人，也绝不会忘了她。

（一）

朱家是繁世鼎鼎大名的仙符世家，可惜家主子息单薄，只有一个独女，取名朱寒樱。

朱寒樱极为受宠，亲族中的几位堂兄便是加在一起，也不及她半分。

朱寒樱的仙符道法在同辈中最为出色，堪称佼佼者。

但朱寒樱发觉，父亲并不开心，母亲也时常面带忧愁。她本来是不明白的，可下人的闲言碎语终归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生为女子，原来如此艰难。

朱家不会允许一个女人继任家主，父亲总是希望，她能寻得良人，安稳一生。

朱寒樱第一次责打下人，是为了他们嘴里，父亲为自己相看夫婿的传言。

然而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

屋外人影憧憧，热闹非凡，屋内却一派寂静。

朱寒樱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几道符咒。

全苏州都来恭贺朱家大小姐新婚之喜，唯独她不觉得开心。

神州北陆几乎满地战火，父亲为了保全朱家实力选择南迁，买下了曾经江南权贵的宅子，举家搬了进来，并火速为她议亲，选定了江南萧家的长子萧玉楼。

朱寒樱一身怒火，硬闯进议事的正厅，对满脸笑意的萧玉楼视若无睹，冷冷道：“爹，我不嫁！”

然后么...当然是被她爹关进房间反思，后来父女俩为了这事大吵一架。

她爹一怒之下，用灵符封了她的房间，说到成婚之日再放她出来。

朱寒樱不服气，她尝试了所有能尝试的符咒，连她的随身卷轴都被累得瑟瑟发抖。

最后，朱寒樱颓了。

她知道，爹爹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她嫁给萧玉楼了。

朱寒樱想起当日在正堂见到的萧玉楼，她更心塞了。

（二）

她不想嫁给萧玉楼，她不喜欢他。

不管是虚伪油腻的笑容，还是精于算计的神色，她通通不喜欢。

但她能怎么办呢？

朱寒樱听着屋外锣鼓喧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据说，这宅子原本的主人，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人物，如今也只留下些名头和传说。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极必衰，英雄扼腕。

朱寒樱不住地在想，那朱家呢，朱家会怎么样？

她心里乱糟糟地，随手划拉了一道灵符，挥手贴了出去。

......

等朱寒樱意识到自己画的是雷火符时，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新婚之日，闺房纵火，她爹一定会气死的！

她赶忙画了灵水符，在书架壮烈前扑灭了火。

书架上一半的古籍惨遭厄运，她只能将那些烧焦的书藏进自己的卷轴里。

卷轴跳起来打她的头，她把这小东西抓在手里，威胁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堂兄的臭袜子也塞进去！”

卷轴妥协了，朱寒樱把烧焦的书尽数放进去。

忙完了一切，她靠着墙喘粗气，头上一阵钝痛，朱寒樱下意识斥责卷轴：“你还敢打我！”

卷轴安静如鸡，乖乖地躺在一边。

朱寒樱看着滑落在地的一卷东西，看着是个手札样式。

她伸手碰到封面，灵魂中突发一阵悸动。

...符咒？

（三）

手札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朱寒樱一脸颓丧的看着它。

十几道破解灵符搞下去，一点用都没有。

朱寒樱本想着手札中或许有破开封印的办法，没想到自己连打开手札都做不到。

她端详有些破旧的封面，那里题着一个娟秀的“如”字。

“如，是你的名字？”

眼见成婚在即，别无他法。

朱寒樱被这本破手札搞得心头火起，冷哼一声，祭出自己最强的一张灵符。

来吧，朱家的大小姐，绝不认输！

......

朱寒樱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她从没想过会有如此荒诞的遭遇。

宅子还是那个宅子，她站在前院正中，看着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闹剧的主人公是个满脸英气的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年纪，拿着一把长剑，练得有模有样，院子里的家丁奴仆无不瑟瑟发抖，稍不留神便有皮肉之苦。

朱寒樱看她提剑朝着一个杂役去了，下意识冲上前去，抬手要发灵符，却见女孩子的剑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原来，她只是个游魂了？

朱寒樱惊惧之下，眼前一黑。没能看到女孩子眼底一瞬间的惶然与瑟缩。

等她再醒来，正躺在院子里。

她翻身坐起，耳边一片嘈杂，一个仆人看也不看她，径直跑了过去。

朱寒樱明白了，自己是个游魂。

阖府上下突然热闹起来，连主人家也是一脸欣喜，那个深沉的男人看着自己十三岁的女儿，欣慰的拍了拍她的头。

“如儿，你十三岁练成剑指双绝，不愧是我林天南的女儿！”

朱寒樱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突然想到自家宅子的原主，也姓林。

（四）

练成剑指双绝的林家小姐更加骄纵了，她骄纵任性，蛮横无理。

尤其讨厌别人谈论她的婚事。

朱寒樱心情有点复杂，她在某种程度上理解林家小姐的心情，却十分不喜欢她的骄纵。

她一直在想办法离开，却如困囹圄，离不开这座宅子。

朱寒樱已经没有力气腹诽自家老爹当年乔迁没看黄历，她只想离开。

......

七月十五，中元。

朱寒樱知道，这是一年中至阴之时，若能解脱，必在子时。

她在抄手游廊低头踱步，抬眼却见那小姑娘一袭素衣，凭栏望月，眼中一片清寒孤寂。

“你是谁啊？”

朱寒樱吓了一跳，顿时待在原地不敢动了。

那姑娘朝她走来，直直地盯着她。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我家？是哪里的妖怪吗？”

朱寒樱不喜欢她的莽直，冷着脸也不答话。

小姑娘倒也没恼怒，只是坐回去，倚着栏杆看月亮。

“妖怪，我十三了，你多大了？”

朱寒樱撇嘴，答道：“十五。”

“妖怪，你爹娘呢？”

朱寒樱不想理她，但看她神色太过凄凉，终究没忍心，顺口答道：“在家呢。”

那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真好...我五岁就没有娘了。”

朱寒樱觉得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心里突然难受极了。

一人一魂，两个姑娘坐在一起，小姑娘自顾自地说道：“你一定在笑我没有娘亲，觉得我挺***的，对吧...”

朱寒樱想说自己没那样想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我只是不服气...我讨厌他们背后嚼舌根，我讨厌他们说我没有娘。”那姑娘伸手指了指月亮，“爹爹说，娘就在天上，想娘了就看看月亮...我娘亲最喜欢月亮，我还没出生时，她说若生个儿子叫月清，生个女儿就叫月如。”

女孩抹了抹脸，叹气道：“月亮始终都在，可娘在哪儿呢？”

朱寒樱无话可说，只一颗心沉甸甸的，坠得难受。

（五）

中元之后，朱寒樱没能走出这方天地，林家小姐好像再也看不见她了。

渐渐的，她发现困住自己的并不是这座宅院，而是那个叫月如的孩子。

物换星移，时光瞬息而过。

她陪着女孩子长大，看着她在外人面前骄纵的不像样子，也看着她午夜梦回时，涕泪沾巾。

女孩离家出走，只因认定了此生所爱。

一个千金小姐，跟着她的心上人硬闯白山黑水，勇斗妖魔鬼怪。为的就是救回心上人的妻子。

朱寒樱很想知道，这位林家小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然而悲剧来的猝不及防。

曾经不可一世的千金小姐，为了成全所爱之人，死在了锁妖塔中。

巨石落下的一瞬间，朱寒樱眼前一片血红。

她在一片空虚中大喊，企图得到一点点的回应，却始终是死寂。

朱寒樱知道，林月如死了。

她无法理解林月如为了所爱付出一切的决绝。

这一刻，她只希望那个看着月亮想娘亲的小女孩活过来。

......

眼前景物破碎重组，朱寒樱又看见了林月如，一个被傀儡虫操控着，苟延残喘的林月如。

朱寒樱以为，以她的骄傲，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命运。但她的眼中，只有温柔与平静。

她怀抱爱人妻子所生的女儿，身边站着的，是她的心上人。

朱寒樱第一次觉得自己愚蠢，或许从她放弃一切陪着心上人浪迹天涯的时候，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朱寒樱却只想问她，值得吗？

可惜，林月如再也看不见她了。

（六）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林月如透过雕花的窗棂看向院子，想到年少时荒唐的自己，一时失笑。

喉咙一阵痛痒，她咳了几声，血迹顺着手掌细碎的纹路蔓延。

她明白，自己时间不多了。

心中放心不下的，除了忆如，怕只有...

她笑笑，开口道：“一别经年，小友近来可好？”

......

林月如直直看向朱寒樱的视线，让这位朱家大小姐打了个寒战。

而对方只是轻轻一笑，仿佛熟稔的老友问候。

“你...又能看到我了？”

林月如点了点头，眼波温柔如水。

“想来是我年寿不永，便又能看到你了。我看小友模样，有心事？”

朱寒樱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当时的疑惑问出了口。

“林小姐，值得吗？我是说...真人，不是记忆。”

“啊呀...好聪明的姑娘。”林月如似赞似叹，“竟被你发现这其中的玄机了。”

“我是她留下的记忆。也是她一点精魂。”林月如站起身来，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我不过是顺从我的心活着。”

见她眉头紧锁，林月如咳了两声又道：“若是你愿意，一切都值得...若是不愿意，就都不值得。”

朱寒樱心头一震，郑重其事地说，“林月如，我叫朱寒樱，谢谢你。”

（七）

朱寒樱从手札的幻境中脱身时，接亲的队伍刚迈进二门来。

自己须臾片刻，林月如荏苒一生。

她翻开手札封底，上面画着一颗樱花树，旁边正题着一句诗。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她记得，林家小姐曾和人约定，逍遥江湖，吃到老玩到老。

尾声

朱寒樱在接亲的人进门时用瞬息身法逃了出来，带着自己的宝贝卷轴，开始了为期一生的冒险。

人生太短，遗憾太多。若不愿意，便不值得。

朱寒樱想，本姑娘且自逍遥，去他大爷的萧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