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农笑话

修改于2018/12/29733 浏览综合
江西的竹鼠养殖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大厂房,里面分布着若干养殖池,买竹鼠的人,傍午傍晚开车来,每每花四十元钱,买一斤竹鼠,——这是前几年的事,现在每斤要涨到七十块,——现场烹饪,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肯想少花些钱,便可以只买宰杀好的竹鼠,带回去自己烹饪,但这些顾客,大抵不会料理。只有当地人知道怎么做竹鼠的,才踱进厂房里,一排排看过去,慢慢地挑选。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全南县的一家竹鼠养殖场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买竹鼠主顾,就在厂房里做点事罢。里面的竹鼠,虽然不会说话,但嘤嘤嘤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它们往往喜欢打斗在一起,天热又不吃东西,在这严重情况下,保持身心健康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劈竹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劈竹子,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华农到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华农是来买竹鼠总要顺走其他东西的唯一的人。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脸上时常露出悲伤的笑容,惯常穿一双拖孩,即便大冷天也是如此,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很漂亮哦,这样下去不行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摄像小哥,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别人便替他俩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华农兄弟。
华农一到兄弟家,所有买竹鼠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华农,你又找借口吃竹鼠了!”他不回答,对老板说“我来抓6只公竹鼠,再现场烤一只。”便搬来20个空铁笼子。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兄弟家的东西了!”华农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挖地里的红薯,烤着吃。 ”华农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路过不能算偷。路过!没施肥的红薯,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身为竹鼠养殖户,随身带镰刀锡纸很正常”,什么“那么小,多挖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华农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在外漂泊多年后,秉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原则,回到老家搞竹鼠养殖。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吃自家竹鼠。过不了几天,便要找理由吃一只,如是几次,繁殖的竹鼠都不够用了。华农没有法,便免不了来兄弟家抓竹鼠,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有一个好,就是从不吃母竹鼠和白竹鼠;虽然间或舔着嘴唇说很漂亮哦好肥啊,让人替竹鼠的命运担心,但隔几日再看,定然还安稳在池子里啃着象草。华农吃过半碗竹鼠,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华农,你当真会养竹鼠么?”华农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竹鼠越养越少呢?”华农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中暑了打架了抑郁了,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华农,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华农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吃过竹鼠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吃过,我便考你一考。竹鼠的宰杀,怎样的步骤?”我想,吃货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华农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隔三差五宰竹鼠吃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送终鸡一叫,竹鼠瞬间当场去世么?”华农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竹鼠有四种做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努着嘴走远。华农刚拿来锅铲,想演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王刚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去华农家做客。他便请他吃竹鼠,王刚吃完一只,仍然不走,眼睛望着池子。华农着了慌,伸开四肢趴在养殖池上罩住,低头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王刚在笑声里回去了。 华农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华农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挑竹鼠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破产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打起母竹鼠的主意了。用来繁殖的东西,吃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吃白公鼠,后来是黑母鼠,最后连白母鼠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后来呢?”“后来吃光了。”“吃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破产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只竹鼠。”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门外一望,那华农便在门口。他那辆破摩托想必早就典当了,如今骑着一辆共享单车,那摄像小哥便在前面篮子里坐着;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只竹鼠。”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华农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华农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竹鼠要肥。”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华农,你又找理由吃竹鼠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吃,怎么会破产?”华农低声说道,“竹鼠冬天一顿吃3毛5,养....养不起”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抓了竹鼠,提出去,他便接过来,交给摄像小哥拿着,跨上共享单车,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骑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华农。到了年关,老板翻着账本说,“华农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华农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华农的确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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