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时】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精华更新时间2020/4/6303 浏览同人创作
（前夜）
落雪纷飞，空中起舞的雪花正在和即将逝去的一年告别。明天便是圣诞节，也就是我的生日。
思绪逐渐离开眼前的东京雪夜……
我从未庆祝过生日，哪怕是简单一句问候也没有收到过。幼时的我以父亲为目标，只知道学习，和同龄人格格不入，而唯一会祝我生日快乐的父亲，却对我的生日讳莫如深。可喜的是，父亲最终愿意走出当年母亲难产去世的阴影，为我庆祝生日；可悲的是，我直到父亲去世，都没能得到他的祝福，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思绪从回忆中解脱出来，眼前的雪景逐渐变得清晰，圣诞夜的东京更加浮华，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充斥着节日的喜悦，夜里的灯光和雪花美丽得宛若转瞬即逝的泡沫。我们四人正坐在站台长椅上，那一根锁链和围墙，隔断了我们和外界喧闹的联系，但节日的喜悦依旧能够传达到我们心里。微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冷的触感给了我一些回到现实的感觉，现在是圣诞夜，并非我的生日，这里是东京，而不是那个令人怀念却又迷茫的家乡。
“现在说点什么好呢？”
“圣诞快乐！”
“那我们来倒计时吧，前十秒怎么样？”
她们三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充满希望的笑容，受她们笑容的感染，我的嘴角也微微扬起几分，我不明白自己笑的意义何在，但看着她们快乐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我来到这里整整一年，只不过是为了凑钱去读大学，去完成我和父亲的梦想，我应该在大学里学习，成为父亲那样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教授。几小时前，我却将自己一年的收入全部给了栞奈，一年的辛苦全部化为无用功，这和我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但这同时，它也是我出自本心的决定。这样充满希望的笑容，正是我所追求的事物。
绘美的手术费用已经凑齐，明年春天就可以进行手术，那之后她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
栞奈的夜店工作也被改为包烧卖，时间缩短为两年，因此，她也有了重新读高中的机会。真得感谢江老板突发的善心，平心而论，那家伙也不是彻底的坏人，或者说，他本就不算坏人。
“10，9，8……”
她们开始兴奋地倒计时，注视着不远处街道的栞奈突然看向我，发现我在看着她们时立刻把目光转向前方，掩饰成一直看着夜景的样子。
“7，6，5……”
绘美和师织还在大声的倒计时，栞奈却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天空，似乎下定决心了一般，开口说道：
“景。”
“怎么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和所有少女一样，她光滑的肌肤上有一层小小的绒毛，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反映出她内心的轻松愉悦，我看得入神，这时，白色的雾气又从她嘴里冒出。
“4，3，2，1。”
“圣诞快乐！”
绘美和诗织的大喊冲破了站台的寂静，但我依旧投过喊声听见了栞奈的那声祝福。她侧过头，我们二人四目交汇，我正想转过头，但又不知为何，停下了动作，看着她那双纯净的眼睛，看着她张开的粉色嘴唇和那一抹在雪中消散的雾气。
“生，日，快，乐！”
她依旧微笑着和我对视，此时此刻，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笑了出来。这或许，便是我所追寻至今的美好，与希望。
这场雪夜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启程。
（一）
“啊……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说起来，马上就要开始新店铺的试营业了。”
景萧然用右手撑住床沿，支起身体，习惯性地伸手去拿自己的中山装，但却没摸到预想之中的衣服，手直直地撞在了一件硬物上。
“嗯，怎么回事？”景萧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放衣服的位置也已经形成习惯，绝不会出现这种手伸出去后摸不到衣服的情况。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不在店铺的房间里面，但他非常熟悉现在这个房间，毕竟，这是他离开父亲后那段时间的住所。
“这是？”景萧然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些做菜留下的痕迹全都消失不见，无论是切菜留下的伤痕，还是手指上的茧子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中指上，因为写字过多留下的痕迹。
景萧然意识到事情有些问题，穿上中山装，把钢笔插进胸前的兜里，踏着回力鞋冲出房间。
“诶，萧然，下午才***。”叔叔看见了冲出家门的景萧然，随口招呼一句。
没顾得上和叔叔说话，景萧然便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座熟悉的小城中的街道上，一切都和自己印象中那个不愿回忆起的地方一模一样，路旁散乱停放的自行车，低矮的建筑物，街上人们寒暄时的乡音……他傻愣在街上，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
“景萧然？”一个女生的声音在景萧然背后响起，景萧然寻声望去，是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穿着幸子衫，手里拿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一脸惊讶地看着景萧然。
“你是？”景萧然虽然明白对方是自己的熟人，但自己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了，毕竟，在这里生活的那段时光早已成为自己回避的过去。
“考上高中就把我们忘了吗？萧然你这样可不行啊。”那女孩听见景萧然的回答面色一黯，但片刻后又露出了笑容，走到景萧然身旁，微微低着头，似乎想和他多聊两句。
“啊，我想起来了，好久不见啊。”景萧然挠挠后脑勺，强装镇静。他依旧记不起名字，但这种情况下直接出声询问确实不太好，只能先假装记起来才行。
“你已经忘记了吧。”看出景萧然脸上的窘迫和慌张，女孩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目光从景萧然身上移开，不停地踮起脚尖又站回原位，仿佛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就能消除两人之间的尴尬。
“那个，萧然啊。”
“怎么了？”
女孩不再踮起脚尖，鼓起勇气再次看向景萧然，眼中满是期待和好奇，“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不记得了。”景萧然实在是记不起来，而且这也没办法编下去。
“哦……那么，祝你考上大学吧。”女孩别过头，径直走向街道另一侧，看起来受到了打击。
“等一下，今年是哪一年？”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景萧然的好奇使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1985年。”女孩回头，诧异地看了景萧然一眼，逐渐走远，但她的步伐很慢，像是在等着景萧然追上她一样。
景萧然没有继续在意那个女孩，他现在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回答，1985年，自己回到了高考之前的那一年，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又有了高考的机会，有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景萧然的脸上露出喜色，很快，喜色转变为无奈和心理落差带来的不适。景萧然，终究还是没能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就算是上天给了他重新高考的机会，他也没有办法去向父亲索取那声“生日快乐”。
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当初的遗憾之中走出来，现在却又回到了原点。栞奈，绘美，诗织和江老板，不过短短一夜，他们的身影却变得模糊了几分。尽管如此，景萧然依旧确定，那段时光绝不可能是什么梦。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执念？”景萧然费劲功夫才获得的真义在记忆中逐渐消逝，以往的迷茫再次涌上心头。
（二）
窗外的蝉鸣声肆意地破坏着教室内的安静，景萧然左手搁在桌上撑住脸。右手拿着那支钢笔，笔尖停留在面前那张还有两三道题的试卷上，目光却一直望着窗外树叶中的的鸣蝉。
台上的老师看了看发呆的景萧然，有看了看考试时间，摇摇头放弃了提醒他的想法。毕竟，这个学生，完全没有提醒他的必要。
一片叶子从树枝间落下，那片小小的阴影惊醒了出神的景萧然，他再次看向试卷，稍作思考后迅速写下答案，解题过程简洁明了。十几分钟后，景萧然合上钢笔笔盖，再次望向天空，老师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他合上钢笔继续出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由他看着窗外。
景萧然在那段记忆中离开了学校两年多，但现在的他没有经历过那两年，依旧有着曾经的学习功底，对父亲离世的执念也没有曾经那么深，学习也就没有松懈的理由。他现在的水准，考上大学是决对没有问题的。
但，那段真实的***的记忆，依旧困扰着他，他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梦，但，那终究只能是梦。
尽力摆脱这些杂乱记忆的困扰，景萧然将卷子留在教室，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考场，这次的考试，感觉也没有多大的难度，把这种状态保持到高考，就能考上大学，弥补记忆中的遗憾吧。
又记起来了，景萧然苦恼地按住额头，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一句话。
那只是梦而已。
很显然，景萧然完全无法说服自己，他只不过是在强行逼迫自己忘记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他现在高三了，今年夏天就要进行高考，他决不能因此失败。
景萧然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看着四周结伴而行的同学，感到一丝寂寞和无奈。自己早就被打上不合群的标签，没有人会再主动靠近自己，虽然这并非什么坏事，但独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体会过他人温暖的人，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对温暖的渴求。
一周后，成绩公布，景萧然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最上方。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神色的变化，觉得理所当然一般走进教室。看着他走进教学楼，这里围着的人群又开始讨论起景萧然。
“那个人好厉害啊，肯定能考上大学吧。”
“那有什么用，那个家伙看起来厉害，其实这里有点问题。”一个人用手指了指脑袋。
“不会吧……”
“你别不信，他以前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而且现在不和任何人聊天。”
“真的啊？”
景萧然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一直都知道，他提前离开，甚至是为了给他们议论自己的空间。偏见一旦形成，就没那么容易改变，景萧然之前***后因为记忆的问题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这也造成了同学对他抱有三分敬畏，七分蔑视的态度。
无论是同学的态度，还是自己的高中生活，那些都无所谓了。自己的目标是大学，其他的都不算重要。
至少，我这样说服了自己。
景萧然偏着头，看着那群聚在一起的人，心中产生了一丝向往，自己的身边本应该有几个人陪着自己。
又开始了，那扰人的记忆。景萧然用手按住太阳穴，强行忘记这种情绪。记忆也好，同学也罢，自己只是为了考大学才会坐在这里，其他的都没有这件事那么重要。
他这样相信着。
“他”明白，无论是记忆还是生活，都不应该随意放弃，但是他却不明白。
（三）
高考结束了，景萧然如愿以偿，考进了华中工学院。
告别高中学校，景萧然回到叔叔家中，整理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很可能，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个曾让他一度失去希望与未来的地方。
叔叔婶婶都不在家，也没有同学来探望他，他的离开根本没有人在意。这座城市，在他得知父亲离世后，已经没有他真正的容身之处了。
“东西真少啊……”景萧然看着自己的背包，那里面装着他所有东西，自此，他和这座城市的物质联系彻底断开。
景萧然掏出胸前的英雄钢笔，转开笔身，两指捏住里面的纸条，纠结片刻，又松开手指，合上笔身。
“现在还不是时候。”
背着轻得令人无奈的背包，景萧然来到车站，登上前往那个完全陌生之地的汽车，身边乘客的嘈杂全都与他无关。他就像一位路过此地准备离开的有人，离开这座小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山水人家依次更替，天色也很好，天空的蓝色夹杂着丝丝缕缕乳白的云，令人平静而愉悦。其他乘客或是靠在座椅上聊天，或是趴在窗子上看着天空，只有景萧然一个人低着头，双目无神。
我已经考上大学了，我已经完成了自己和父亲的梦想，但，为什么，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空虚和迷茫。
我的热量，再一次彻底耗尽，也许我考大学时就已经耗尽了热量，只是依靠着惯性度过了这一年，现在，热量已经耗尽，惯性也已不再。
不，我还有一些念想，繁华东京的那座荒凉站台，那里有我追求的事物，有我的朋友，有那场美丽得梦幻的雪夜。
不！那只是梦而已，我不能再回忆起那里，我还有父亲的遗愿，我还有自己的梦想，我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景萧然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额头，每每回忆起那段记忆，自己的头就会疼痛地像撕裂一般，再也无法回忆起一点点过去。
是肩膀有人触碰的感觉。
景萧然抬起头，看见了两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的面孔。
“你没事吧？”
其中的那位女生关切地询问景萧然，可能，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没事……你们是谁？”
“看来学校的传言是真的啊，你完全不和其他人来往。”
看出了景萧然依旧迷惑的表情，坐在更右侧的男生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是你的同班同学啊，景萧然，你真的没有一点点印象吗。”
“很抱歉，没有。”
景萧然的头疼逐渐好转，那种和平常一样的冷漠的态度又在他脸上出现，双手抓紧背包，看着这两位从未见过的同学，一言不发。
“别这么冷淡啊，景萧然，大家都要去一个地方学习啦，认识一下做个朋友也有照应。”
“哦。”
“我叫闻佩雯。”“我是东伯明。”“景萧然同学，你好。”
“哦。”
“你能不能别说哦。”
“……你们好。”
“这就对了嘛。”
景萧然封闭的内心微微开了一丝缝隙，数年来，阳光从未照进他的内心，这种感受，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
……………
新生活的开端，似乎很美好，但埋藏在心中的念想永远无法摆脱。
那，或许更应该被称为，执念。
（四）
第二次登上这艘前往日本的客船，景萧然心中生出了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过去的两年中，自己通过刻苦的学习和一定的智商加成，获得了前往日本留学的机会；又在高中同学闻佩雯的帮助下学习日语，现在日语也到了可以正常交流的水平，在执念的推动下，景萧然坐上了这艘客船，接下来就是整整一年的留学时光了。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那是1987年的冬天，失去了所有所有热量的我孤注一掷，抱着最后的希冀，走上了这艘驶向日本的客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说不上快乐的时光。
那只是梦吧。
现在记起这些事情，头已经不再疼了，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接受了【那只是梦】的观点，不再那么抗拒这件事情了。
湿润中略带清冽咸味的海风拂过脸庞，景萧然的心情与两年前梦中的心情如出一辙，前方是完全崭新的一个新国度，过去的苟且与惆怅都应当过去，鼓起勇气面对接下来的挑战才是正事。
踏上了日本的土地，景萧然遇见了前来迎接自己这些留学生的学生。
“你们是来自中国的转学生吗，我是来迎接你们的学生代表，有什么问题请在前往学校路上问我吧。”
“好的，多谢了。”
那位学生有些惊讶，可能是自己的日语口音太重了吧。景萧然怀着这样的想法，跟着他一路来到了自己留学的大学，梦与现实，即将在此交汇。
1987年 冬天 废弃站台
一位身穿深粉色运动服的少女拄着拐杖走进荒废的站台，眼神中满是迷茫与倔强。
“这里就是师织姐说的地方了吧，看起来……比想象中好一些。”
少女把拐杖放在站台围栏外的角落里，拖着行动不便的右脚，一瘸一拐地走进站台内。
“吱呀～”站台那扇许久未开的门对少女推开它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扑面而来的灰尘更是让少女狠狠地咳了两声。
“咳咳……”待到灰尘散去，少女才得以进入这间废弃的站台，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外面看起来这个站台破败不堪，但里面的设施依旧完好，站台桌面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抹开后，木制的桌面还反射着微弱的阳光。
“感觉还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通电，水气供应也不大清楚。”少女一瘸一拐地推开值班室，这里面有一张小小的榻榻米，靠墙的柜子里堆着不少散发出霉味的棉被。
“还有棉被，太棒了，不用去买被子了。”少女没有嫌弃杯子的霉味，反而欣喜的笑了出来。
仅仅只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足以让她满足。
检查完水电供应后，少女走出站台，看着角落里的拐杖，克制住自己已经伸出去的手，不断地告诫自己：
【用拐杖被看见的话，就会被辞退】
薄暮时分，昏黄的阳光刺穿云层，斜斜地照在街道上，穿过一座座建筑的阴影，少女提着一盒最便宜的海苔便当走回站台。右腿的刺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这可能是少女今天得到的最棒的消息，这意味着，自己可以保住这份工作。
“绘美……”
“父亲……”
同一片天空下，两个迷途人看向了夕阳，那里面，有着他们思念之人的身影。
（五）
1987年圣诞夜 街道
“东京……真是个繁华的地方。”
景萧然形单影只地在街道上散步，已经来到这个国家整整一个月了，但自己还是不大习惯这里的生活。
这种感觉，和以前生活在那座小城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举目无亲，无论是家乡还是异国都没有自己的依靠。
这身中山装和胸前的钢笔，更是讽刺地与从前相同。
【你的生活根本没有任何改变】
【你只是在假装出一副你还有多余热量的样子，来欺骗自己罢了】
【那段经历只是一场梦而已！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非要到日本来】
双手捂住耳朵，那个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自己，还是没有摆脱那场，真实得***虚幻之梦的困扰。
“呼……这，是雪？”
景萧然的手摸在自己的脖子上，那里有几滴融化的雪水，面前，无数白色的小雪花将地面染白，远处五颜六色的灯光也显得更加朦胧梦幻。
“东京，真美啊。”
从街边站起，景萧然的脚印向着一个熟悉的方向延伸，尽管他不会让自己意识到，这个方向，是那座在梦中被拆毁的站台。
1987圣诞夜 街道
“真冷啊……”
栞奈提着一袋最廉价的海苔便当，走在雪花飞舞的街道上，或许是节日和夜晚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彩色的街灯也因行人稀疏显得寂寥。
但那些在街上游逛的路人，都穿着栞奈无法想象的漂亮保暖衣物，栞奈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他们瞟去，随即又立刻移到自己的面前，低着头一瘸一拐地绕过他们。
每呼出一口白气，栞奈都觉得自己变冷了几分，被单薄运动服包裹住的她，无法抵御深冬的寒冷和别人略带嘲讽的目光。
【好冷】
栞奈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一层温热的事物挡住了视线。委屈，不甘，无奈，自卑……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得知妹妹的病情，她没有流泪，而是以一个无忧无虑的姐姐形象出现在绘美的面前，掩盖住自己的悲伤：小哥因为车祸去世，她没有流泪，面对小哥母亲的质问，她掩盖了自己的无助彷徨：但，在异乡的街头，他人团聚之日自己却只能孤单地提着便当回到寒冷的站台，没有妹妹在门口等待自己，没有那张足以承载她所有苦楚的家中小床，她的情绪，在这个雪夜爆发了出来。
【不能……哭】
【但是，绘美不在，大家都不在，哭……也是没关系的吧，就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栞奈的脚步逐渐放缓，一颗颗泪水，因为低着头，从眼眶中直接落到地面，溅开一片薄雪。空旷的街道上，除了一串脚印，还有星星点点的泪痕。
1987年圣诞夜 街道
“呼……”
景萧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拒绝了新同学共同度过圣诞夜的邀请，他选择来到这里，和久违的寒风做伴。或许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还能够再找到她。
“这是那家便当店啊。”
景萧然微微一笑，靠近了漆黑的店铺，玻璃墙内的货架上空空如也，但景萧然却看着最内侧的木制货架，那里一般都摆放着最便宜的海苔便当。
【虽然便宜，但味道是真的不错】
这条街道，是自己印象及其深刻的一个地方。景萧然在冷清的街上奔跑起来，寻觅着自己梦境中的地方。
不远处，就是自己给栞奈错买了碗筷的超市，还有另一个方向，是师织姐的中介事务所。
景萧然在街道上漫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引来了不少路人的视线，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个中国青年奔跑的背影，不过片刻又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圣诞夜，他们有着远比好奇更重要的事情。
景萧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路人越来越少，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踩在了另一个人的脚印上。漫天飞雪中，他只看见了黄色路灯下，那个粉红色的身影，虽然看不清楚，但景萧然依旧能从她的背影中读出她的无助。
【栞，奈？】
景萧然梦中的记忆又一次和现实混淆，但这次，景萧然没有克制他们的混淆。他的梦，和他的现实，似乎要真正地交汇在一起了。
—————
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无法堵住耳朵。
【有人过来了】
栞奈伸出冰冷的左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快步向前走去，站台那里，是自己现在的家。
【背后的人跑起来了，他是在跟着我吗？】
由于腿伤，仅仅只是快步行走就已经竭尽了全力，根本无法和后面的人拉开距离。栞奈稍稍紧张了一会，咬紧牙关，扭头看向来者。
“你……是谁啊？”
【这个外国的青年明明在笑，泪水却已经沿着脸颊落下，他看着我，似乎像早已认识我了一样】
—————
景萧然看见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栞奈，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一瘸一拐地快步行走，却完全比不上景萧然的速度。
【近了，越来越近了】
栞奈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景萧然见状，也停下了脚步，二人之间，隔着短短的几步距离，和无数纷飞的雪花。
【她回头了，为什么，她的脸上会有泪痕？我明知道她不应该认识我，为什么，我还是会如此失落】
异国的青年和少女，站在细雪纷飞的街道上，面带泪痕看着对方，无可非议的现实与不可理解的梦境，似乎再次交汇到了同一处。
（六）
冰雪初融，逐渐走进春天的东京也和那些植物一样，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校园内精心打扮自己的少年少女们，在嬉闹间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青春与活力。
这并不包括景萧然。
身上的服装依旧是中山装，不过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直穿了几年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拿到手的新衣。一直插在胸前的钢笔也被收在其他地方，更不容易丢失，也更不容易被想起。
【那天晚上真是够丢人了】
景萧然一巴掌捂在脸上，圣诞夜的丢人场景在脑海中回放。
---------圣诞夜
“那个，你认识我吗？”
栞奈的左脚向后退了半步，虽然灯光昏暗，但这小小的变化也被景萧然收在眼底。
“额……”景萧然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那场梦境的内容，说出来的话，感觉自己面前这个少女也不会相信。
“抱歉，我认错人了。”斟酌一番后，景萧然还是放弃了解释，转身离开了这块昏黄灯光下的地面，少女呆立在原地，有些诧异于这个男人的不正常。
——————
【太丢人了！】
【但，还是很在意，我的梦境为何与现实奇异地重合】
景萧然摩挲着自己胸前的校徽，那个地方曾放着一支钢笔，和当时别着钢笔的时候一样，那种久违的热情再次涌上心头。
【还是要去看看，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管】
“景君，有什么烦心事吗？”
“额，没有，只是晚上没睡好而已。”
“今晚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出去玩玩？”
“抱歉，我有点其他事情。”
“好吧，景君你果然不会答应啊，不过总有一天你会适应的。”
看着同窗们有说有笑地结队离开，景萧然理了理自己的领口，走到校门口，目送他们全部离开后，走出了校门，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前往了那座废弃的站台。
“哐……”
景萧然越过那条束在两面墙中间的铁链时，右脚被铁链绊了一下，铁链之间的碰撞声却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
景萧然向前小跑了两步，才免于一头栽倒在地，直起身子，发现一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被盯着有些尴尬，尤其是在差点摔跤之后，景萧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便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绘美？”
“诶，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额，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你是她妹妹，绘美对吧。”
“是啊，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啊，你叫什么名字？”
“景萧然。”
“你是外国人诶。”
——————————2018 咖啡厅
“江老板，继续说啊。”
我看着面前这个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穿着一件印着几朵小花的宽松袍子，手执紫砂茶杯的老男人，不由得感到恼火。
一年前，我在原宿街角发现了这家开了三十多年的咖啡厅，名叫【JK咖啡厅】， 出于好奇心，我向其他客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名字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而是有着它自己的故事。
我通过这一年的时间和这家咖啡厅的老板混熟了，也就是面前这个奇怪的老男人和另外几个人。不得不说他虽然看着不怎么正经，像个骗子，但确实长得很帅，坏人的痞帅，每每想到这点我就感到莫名的恼火。
【这个家伙，敲诈我还不说，每次都是讲到关键的地方掉我胃口】
“江爷，江老板，求求你告诉我，景叔后面的梦吧。”
我终究还是屈服于江小墨了，毕竟，他才是讲故事的人。
“后面可不是什么好内容，你真的要听吗？”
“怕啥，反正只是梦而已，现实里面景叔和栞奈姐不是修成正果了吗？”
“也是，他们几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店子，他们倒是出去逍遥去了。”
“明天他们就会回来啦，你不是说过吗，你们每年圣诞节都会在一起过的。”
我看见他放杯子的手晃动了一下，一道清晰的水渍出现在桌面上。
【每年的圣诞节，我可没有陪他们啊……】
“那么，这个梦讲完了之后，就要给你讲他们给我打工之后的事了。”
（七）
景萧然再一次成为了绘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很可能只有一个）。因为绘美的缘故，景萧然也经常到站台来帮忙，每次来到站台，他都会给绘美带一根冰淇淋。
“你们这里可以做一个咖啡厅啊。”
某天诗织突然说出这样的想法后，尽管栞奈并不是非常愿意做这种会麻烦别人的事情，但景萧然和诗织依旧说服了她。
按照计划，景萧然会在暑假的时候来当主厨。
———————
“景萧然，你以后会留在日本吗？”
“诶？”
景萧然端着杯子的手停住，看向那个喝得满面通红的女生。
诗织右手抓着啤酒罐，迷迷糊糊地看着景萧然和栞奈，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你啊，为什么会来日本呢，以你的能力，在自己的国家完全可以过得很好。”
景萧然垂下头，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来到日本的动力是什么。
“算了，看起来你有些难言之隐，不过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吧。”
【我这样的人，我算是什么人呢？】
景萧然盯着杯子里的倒影，那里面的那个男人也在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是站台咖啡厅的最后一天营业，自己马上就要回到校园继续自己的学业，明年的这个时间，自己可能已经踏上了回国的客轮。
【回去，回家……那里也没有我的家乡。】
——————次日
“那，我先走了。”
景萧然慢悠悠地走出站台，宿醉的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体验。
“下一次来记得给我带冰淇淋！”
刚刚睡醒的绘美站在门口，朝着景萧然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
但景萧然其实清楚，自己下一次来，可能就看不见那对为了生存而努力的姐妹了。
【我应该提醒一下他们……但是提醒了又能怎么样，我怎么解释我知道绘美发病的时间，梦里看到的？谁会信啊，如果到时候去找江老板……也不想，现在，江老板的面我才见过一次，也只是帮她们开咖啡厅的时候，去找过他一次。】
景萧然思考着这些他清醒时逃避的问题，如果他没有喝醉的话，他可能只会用【梦不可信】【她们一定没事】【她们出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来敷衍自己。
————————
景萧然会离开。
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但我并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个神秘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那个夜晚，流着泪走向我。
本以为他只是认错了人，谁知道他之后居然找到了站台，还帮了我做了这么多事情……
应该只是好心罢了，江老板说他看得出来，像景萧然这样的人，迟早会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
我不应该有任何多余的期待。
“诗织姐…………”
（八）
“什么嘛，不是挺好的吗？景叔和栞奈姐又变成了好朋友，这个梦也应该和现实一样，是个好结局吧。”
玻璃墙外，变换着颜色的霓虹灯和白色路灯照亮了夜晚出行的人们。这些人，基本都是成双成对地结伴而行，或是一家人在路边有说有笑地看着街边商铺门前的圣诞树和那位假扮的圣诞老人。孩子们兴奋地用手接住天上飘落的雪花，情侣们拿着各自的礼物互赠。
我趴在桌子上，面前的杯子已经见底。
“江老板，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你也有要陪的人吧。”
“嗯，你呢，圣诞夜不可能就和我在这里聊天就结束了吧。”
“我啊，我直接回去睡觉咯，圣诞夜不适合我。”
“那干脆听我讲完如何，你整整等了一年的故事。”
“诶，江老板你不是要去陪其他人吗。”
“她们一直在这里。”
又是这个该死的表情，明明和正常时只有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却能看出他眼神中的遗憾。
我把钱悄悄塞回口袋，笑着直起身。
“那么，请继续吧，江老板。”
———————————————
1988 秋
景萧然这大半年来，经常到这个废弃站台来，绘美喜欢冰淇淋和自己那蹩脚的霹雳舞，诗织姐酒量不好却很喜欢喝酒。这个夏天，自己甚至利用假期时间和她们一起开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厅。
“这段时间有点忙，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
景萧然熟稔地越过铁链，却只看见诗织姐一个人在长椅上喝酒，右手拿着一罐啤酒，左手夹着一根烟，地上歪七倒八地散落着一堆啤酒罐。
“诗织姐，少喝一点啊。栞奈也真是，不拦着你。”
景萧然上前想夺下啤酒罐，却被诗织挥手阻止。
“别，别拦我。栞奈和绘美已经不在这里了。”
景萧然呆立在原地，梦境中的细节再次浮现。
【对，是这个时间，我怎么会忘记了】
“景萧然，你以后也不用来了，这里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栞奈和绘美也已经离开了。”
“我……”
“这么说吧，绘美心脏病突然发作，她们家没能凑足手术费……就是这样。”
诗织对着天空呼出一口白烟，景萧然没有继续阻止诗织喝酒，而是失神地看着那座没有灯光的小屋。
迟疑片刻后，景萧然走进小屋，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空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笔记本，是自己送给绘美的笔记本。
笔记本是翻开的，前面有很多涂改过的痕迹，看起来主人将它固定在了写得最好的这一页。
【祝 景萧然 前程似锦】
另一行字在眼前浮现，逐渐和这句话重叠。
【景萧然 你要考上大学】
写作祝福，读作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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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
景萧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里，看起来是公司楼上的房间。
“对了，时间，时间！”
景萧然慌忙地抓起身边的日历，上面圣诞节三个熟悉的大字进入他的视线。
“还好，是梦啊……”
景萧然倒在床上，那种失落的情绪逐渐在心中消散。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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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嘛，就是你知道的那件事了。景萧然这家伙做了个长得离谱的梦，醒过来的时候，他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把栞奈她们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没想到，景叔把栞奈姐抱住不放那件事，对不对。”
“哈哈哈哈。”
想起之前景叔说到这件事时的害羞样子，我和老家伙都笑出了声。
“那么，故事就讲到这里了，你也该回去睡觉了。至于他们之后的事情，你自己去问吧。”
“别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景叔和栞奈姐在这事情上一个比一个害羞。”
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咖啡厅。回头望去，咖啡厅前没有与节日相映衬的装饰，和我第一次看见它——上一个圣诞节时一样简朴自然。
我戴上帽子，将风雪与喧闹阻挡在外。虽说我本应与这节日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想着那个可爱的人儿，我的脚步也有些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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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店门后，目送着那个少年的离开，我不由得感慨这世界的变化之快，以至于让人反应过来时，才会发现世界已经完全不同。就像那个走路都在小跳的少年，和当初的景萧然，甚至是和我之间的区别。
把木牌翻到【close】，锁上店门。我独自一人坐在冷清的咖啡厅内，那张桌面上的水渍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猫。
“好久不见，Tina，你还在这附近吗……”
“喵～”
我久违地从烟盒里摸出一只香烟点燃，猛吸一口，一人一猫在白色的烟雾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飞雪，听着那些有些嘈杂的谈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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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墨醒来的时候，面前的那只黑猫早已离开，或者说，从未到来过，毕竟，猫的寿命远短于人类。
【又做梦了，Tina不可能再回来了……】
江小墨苦笑了一下，走到店门处，把木牌翻到【open】，打开了咖啡厅的门。
“江老板！”“江老板圣诞快乐。”“江叔叔圣诞快乐！”“江爷圣诞快乐！”
景萧然，栞奈，诗织，绘美，少年……这些人们依次走进了咖啡厅。那位悄悄偷看着绘美女儿的少年发现，昨天自己坐着的那个座位上，似乎散落着几根黑色的猫毛。
时间的流逝会改变很多事物，但，很多事物连时间也无能为力，思念，爱恋和这平淡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