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酒馆—梓落—流年忆梦（2）

主笔：叶陵

年少时，左丘然总是反复做着一个奇异的梦。

在梦里，她被困于一架颠簸的马车中，身处一场无比漫长的旅途。她觉得自己似婴儿一般，躺在一个柔软的摇篮里，眼前有一扇忽明忽暗的窗户，那帘子是深蓝色的，随着车厢晃动，一些零碎的光从缝隙处洒落，晃得她直皱眉头，于是她只好闭上眼睛，换种方式去聆听和感受。

有时候，她闻到窗外飘来一些沁人心脾的药香，听见一些蜂儿鸟儿的鸣叫。有时候，她听见潺潺的流水拍打着石头，她猜想，那大概是马车正在跨越一条小溪。有时候，她听见一些刀枪棍棒猛烈的交接于一处，发出铮铮的碰撞声，也许，这是遇到了劫匪。更多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窗外只有寂寞的风吹个不停，以及哒哒作响的马蹄声。

偶尔，左丘然也会梦到另一些捉摸不透的场景。比如一座巨大的黄铜药炉，上面篆刻着八卦阵和一些奇特的纹路，许多女弟子围着那座药炉，拿着蒲扇，端着各式各样的罕见药材，没日没夜忙个不停。比如一座参天大树，它的树干异常粗大，就算一百个人合起来也抱不住，它笔挺高耸，直插霄汉，上面刻满了古老而晦涩的文字，垂下的枝条上挂着七枚长长的金针，树下并非生长着花花草草，而是无数陌生的墓碑。最令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梦到一个隐藏在阁楼之中的幽暗房间，每次，她正要走进去，总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属于一个女子。每到这个时候，她的梦就醒了。

醒着的时候，左丘然就在问酒山庄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世人眼中，问酒是公认的江湖第一大派，聚齐一众武艺高超的豪侠，又经营着遍布九州的问酒楼生意，如同一座象征着权势、地位和财富的王冠，作为问酒祖师的独生女，左丘然无疑就是王冠之上的那颗明珠。但是，对于左丘然来说，这座山庄则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隐藏着太多令人费解的死胡同。

少女心事就像待开的花朵，总是难以掩藏。怀揣着这样那样的疑问，左丘然几乎寻遍了山庄的每一位前辈。可是，面对这位满怀期待的少女，对方的脸上却永远挂着温和而礼貌的笑意，给出的回答也是那样模棱两可，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仿佛用一颗外表精美而内里空洞的糖果，打发糊弄一个馋嘴的小孩。左丘然渐渐开始猜测，在这个偌大的问酒山庄，也许曾发生过一段谁也不能提起的往事，而这段往事，一定和自己有关。

山庄里有个北戈少年，名叫乌天和。或许因为史书上记载的那次大战，山庄里的师兄弟们并不喜欢与他过多的言语。而他也是那样的沉默寡言，总是沉浸在捣鼓各类奇异的小物件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人看见他与左丘然一同坐在屋顶，倾听着少女荒诞的故事。似乎也只有这个的少年对那些离奇梦境信以为然了吧。

有一年，趁着父亲云游归来，左丘然鼓起勇气，一股脑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包括那架颠簸的马车，那些古老而神秘的药炉，那棵参天大树，那个疯女人……可是父亲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连续好多天都再没跟她说过半句话，左丘然甚至觉得，就算是去年那场震惊江湖的问酒楼大劫案，父亲似乎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后来，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山庄最年长的护法莫宾喝得酩酊大醉，他半真半假的讲起了问酒山庄的传说—相传，在酒窖最深处埋藏着一坛神奇的古酒，名曰“忆梦”，若是喝下一口，就能回忆起自己的前生今世。或许是那场宴会的气氛异常热烈，或许是众人的好奇激起了这位百岁老人的兴致，莫宾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滔滔不绝的描述着那坛神奇的酒：“忆梦”的酒坛由一整块纯金打造，表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酒封是一张薄若蝉翼的粉色琉璃纸，那酒浆是淡淡的蓝色，有点像天空和大海，无色无味，但入口即醉……

从那天起，左丘然就多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白天，她是受人尊敬的问酒大小姐，到了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年轻而勇敢的探险家。而那位叫作乌天和的少年也总是在她身旁，作为唯一支持她探寻那些奇异梦境的追随者。有好一阵子，少年与少女总是举着一只幽幽的火把，在幽暗的酒窖里穿行，这些酒窖大多挖得深邃复杂，堆满陈年老酒，如同一个微型的地下王国。山庄的酿酒之法和普通酒楼截然不同，有着一套独特的工艺要求，包括温度、湿度、土壤、风水等，这些严苛的条件令问酒楼名扬天下，也因此平添了许多不合规格的废弃酒窖。左丘然认定，那坛传说中的美酒一定就隐藏于地下，就在某片被人们忽视的废墟中。她心里怀着一个天真的念头，只要找到那坛传说中的“忆梦”，那么所有的疑问都将迎刃而解吧？

最后，他们果真找到了一坛独特的美酒，不过

那座废弃酒窖似乎被人捷足先登了。酒坛旁蹲坐着一位名叫宋姝的内门弟子，她曾是那个被逐出山庄的师叔“解千”的弟子。庄内对于这个名字讳莫如深，若是哪个倒霉鬼不慎提起这个名字，就要受罚去热浪滚滚的酿酒室关上三天三夜的禁闭。宋姝来到这里是为了偷偷探寻她的师父离庄的真正原因，这时的三个少年少女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只可惜那酒坛并非纯金打造，不过是有些年头的黄泥陶罐，里面的酒香倒是沁人心脾，但也并非预想之中的蓝色，而是浑浊如墨。最令他们失望的是，酒坛之上压根没有栩栩如生的蝴蝶，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像是醉酒之后留下的刻字：“黄泥酒坛解某专用，谁敢偷喝就是小狗。”

又是一年的春天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路过山庄，她不过是个风尘仆仆的行路旅人，想要来讨碗水喝。恰好那天给她倒水的人是左丘然。老婆婆一边感激左丘然的善良，一边感慨的讲起往事。她说自己来自九州东边一个隐秘的山谷，那儿百花盛开，药香弥漫，还有一棵参天大树，上面刻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她说自己原本可以在那里终老，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可谁叫她有次外出行医，爱上了一位俊朗的公子，于是只好永远的离开了山谷。她还说，那里有个美丽的疯女人，山谷的主人不许大家提起，可每个人都忍不住小声的谈论。

在这一刻，左丘然心底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要离开山庄，去独自闯荡江湖，就像话本里所说的那个“桃木剑仙”一般，去找寻那个自己心底一直困惑谜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