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偶:第一章,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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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是第二篇,还有两篇。文中的“那人”实为飞刃。)
所谓暗巷便是如此,石板路上藏污纳垢,墙上污垢随处可见——它不破败,它曾光鲜亮丽,石板孔洞上堆积的雨水会折射出点点晨曦,雪白的墙壁也一尘不染。而如今,它如腐尸般混杂着污泥和积水在黑暗中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不觉间,小木偶走入了巷子的深处,不过看着眼前堆放的杂物和垃圾,它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行。接着它注意到一片稍干净点的地方,那有一堆破布一样的东西似乎在微微地抖动着——那是一条破烂的毯子,旁边还堆着各式衣物。小木偶掀开毯子,一副肮脏的脸庞撞进它的眼睛——还有一道骇人的伤疤横贯眼眸,其后的目光已然像凝固的烛液般沉寂,只留下它曾流动的样子。小木偶被这丑陋的脸这吓了一跳,退缩着靠到身后的墙壁。
那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倚在身后的墙壁上,眯着眼仔细地瞧着面前满脸惊恐的木偶。
“你……你好?”小木偶试探着说。
那人只是歪了歪头,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小木偶,巷子里的空气被阴影笼罩着,不时传来苍蝇“嗡嗡嗡”的声音,这都让它感到局促不安:“很抱歉打扰了你的休息,如果没关系的话……”小木偶的语速很快,还一边悄悄地往外挪动着脚步,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像个坏人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与得意,似乎猜到小木偶的反应。
“坐吧,”那人随手指了指,脸上的笑容随之隐去,“我居然还能和一个木偶聊天。”
“你不感到惊讶吗?”小木偶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但还是和那人保持着距离,“人们刚见到我时都会感到很惊讶。”
“惊讶什么,都一样,很多东西都一样。”那人俯视着小木偶,“人或是动物,活着还是死了……最大的区别是吃不吃饭……”他咧嘴笑了。
这是个怪人,小木偶心底下了定论,但还是说 “起码活着和死了是……”
“一样的!”那人说,“我就死了,我在这腐烂。”
“但你明显还没死。”小木偶表示反对。
“死了。”那人纠正到,“就像谢了花的枝,它本是要开花的,那花谢了,枝也死了。”
小木偶摇了摇头:“枝不会死,它第二年还会开花。”
“人呢?”
“如果类比人的话,我想人也可以再‘开花’。”
“……”
“我想,活着就是活着,和死没关系。”小木偶顿了顿,“你看上去有学识、有思想,那么就不应该窝在这里,外面有更适合你的地方。”
“阳光是温暖的吗?”那人没接小木偶的话。
“当然……”
“那对于吸血鬼呢?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人轻笑着,“那阳光肯定是毒辣且致命的吧?正如脏鼠和蛆虫不会也不愿冀望阳光,因为它们只被允许在阴沟里蠕动。阳光属于花儿与露水,余下黑影自然留给脏鼠和蛆虫。”他鄙夷地说着,“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属于什么,我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不起……但我只是认为那样会让你好点儿……”小木偶怯怯地说。
那人摇了摇头,重新躺了下去;“你走吧,这里不属于你。”
正有此意,小木偶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离开他了,虽然还有点不放心。它跑了几步,想起了枝和花的比喻。还是有必要再问一下吧,虽然这和自己毫无关系,但小木偶又想起老木匠去世那天自己的惶恐与不安,那被抛弃了的、像雨天里被雨水捶打的嫩叶一般的、孤零零的感觉令它刻苦铭心,而自己现在却做着抛弃他人的事情,让那人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在寂寞又无声的空气里悲伤,这是小木偶无法忍受的。即便那人很古怪、没有多少善意、充满了悲观与绝望,自己也对他谜般的话语一知半解,但它再也不想让那样孤单的感觉让任何人感受到了。于是它回头激动地问:“那死亡呢?你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他的声音闷闷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又说:“‘死’就在这儿。”
小木偶抓住了契机,立刻急切地说:“那你和我出去走走吧,起码离死亡远点儿……”
它继续说着,语速很快:“你看这里,阴暗、潮湿、肮脏,一点也不舒适,四周也是臭烘烘的,哪像是可以呆的地方……和我一起走吧,我会帮你找到柔软的床铺和温暖的壁炉,还有丰盛的晚餐以及充足的热水,这都比现在这里好……”
那人沉默着。
于是小木偶试探着走向前,继续说着:“我觉得死就是死,活就是活,它们之间没什么关系,现在和过去也一样。你现在就还活着,继续这样不好么……”它走到那人旁边,蹲下身子,想掀开他身上的毯子。“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定会很孤单吧……我知道那种感觉,所以我不想让你也这样……”
“你错了。”那人说,声音很平静,他慢慢地又坐起来,伸手拨开了小木偶的手。“死亡如影随形,每个人都浸在时间中腐烂。少年用不可一世的狂妄挥霍生命,壮年于十年一日的往复遗忘时间,老年在无穷无尽的午后等待死亡,这都别无二致。只有在某个平凡的早晨,人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陌生的脸,才会惊异地发现自己从未活着。”他平静地注视着小木偶,它发现那些烛液开始融化了。
“走吧。”于是它想当然地继续劝说着。
“因此我恍然大悟,”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会坍塌,爱情不过原始的冲动,信仰不过固有的认知,道德不过自保的手段——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如雨打浮萍,每个人都在活着,每个人都在死去。”
“不是这样的,你只是活着……”
“看着我的脸!”那人突然激动起来,伸手拿住小木偶的脸,把它用力地拽向自己。小木偶惊讶极了,极力想要挣脱他,但那人的手像鹰爪般死死攫住自己,没办法挣脱。
“看着我的脸!”他的声音像蛇一样丝丝地挤出来,“看着它!难道它像宝宝一样稚嫩吗?”小木偶拼命地摇着头,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那人眼里融化的不是烛液,是岩浆。
“你个说风凉话的家伙,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他继续把小木偶拽向自己,几近把它的脸贴到自己鼻子上。
“别这样……”小木偶挣扎着,用手抵住他的肩膀。
“你怎么敢?”那不是什么烛液,那是锋利的黑曜石,现在融化成炽热的岩浆。“把过去说成像泡泡一样轻飘飘,若有若无得像垃圾一样可以随手丢弃?”他低声怒吼着,“看见那道疤了吗?”
“唔……看见了,已经看见了……”小木偶话里带着哭腔,它完全慌了神。
“所以你在说什么屁话!”他突然松开双手,小木偶因为惯性向后摔了出去,接着他站了起来,杂乱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的声音嘶哑,但很有力,“还说什么没有关系,活着就是幸福吗?死了就是悲哀吗?放什么狗屁!这样高高在上地评价,像是篝火旁玩弄火星的孩子——绝望地活着幸福吗?蛆虫般苟活值得吗?痛苦地活着快乐吗?难道活着就是什么童话故事,值得吟诗诵唱吗?好,让我来告诉你——”他伸手指着小木偶,全身因愤怒而颤抖着。
“活着就是***地狱!绞肉机般的时间会一点点的将你的精神凌迟,然后扔给过去的利齿去撕碎、去嚼烂,直到你仅剩森森白骨,与鸟兽鱼虫无异。而你如此妄言,是因为你根本无需承受,只需道傲岸然,仅为自己好受点儿,然后我继续忍受折磨。”也许是因体弱多病,平时又缺乏运动,他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再次开口,却是无比的平静:“这就是你在做的事。因为你从不明白,重要的从来不是活着能有什么,而是死亡能失去什么。”在发表完这通长篇大论后,他一口接一口极力地喘着气,像手摇水泵。
小木偶完全被吓坏了,既是因那人凶恶的气势,也是因那人无情的训斥。归根结底,它从未了解也从未思考过那样的事,所以它是那样的简单、纯真——但那样就有错吗?小木偶无法理解,那是它错了吗?它沉默了,它感觉自己似乎错了——不应轻飘飘地让人去死,也不能轻飘飘地让人去活,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居高临下总是显得道貌岸然。但它好像又没错——如果他和它都没错,那么到底是什么错了——还是根本就没有错,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老鼠和蛆虫必定要在太阳升起的黎明前死去。
不是这样的吧?即便世界真如那人所言是满目疮痍,彻头彻尾的悲剧也不应存在——没有谁必须要死去,每个人都可以活着,未来不是过去的副本,生活也不是枯转的齿轮,一切都会有转机。
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痛苦还是他一人承受——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拒绝了床铺与食物,它自己又天真、单纯……它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小木偶沉默着,它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眼睛。老鼠和蛆虫真的不配被阳光照耀,终其一生只能呆在暗巷里吗?难道进了这条暗巷,就不能被救赎吗?要是自己能理解那份痛苦该多好啊!它悔恨地想,要是它能坦然地说:“我理解你。”该多好啊!可这样欺骗的话语它说不出口,说了也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它只能沉默。此刻,它多么希望自己能明白一切,体验一切悲欢离合、知晓所有喜怒哀乐,似乎这样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它抬头望天,没有月亮,天空是纯黑的墨。
“你知道吗?”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打破了沉默,“我是巨龙。”小木偶惊讶地看向他发现他的嘴角竟挂着一丝微笑。“我的翅膀遮天蔽日,我的炎息焚灼大地,我飞行时挂起的飓风会将树木连根拔起,我着陆时触发的地震会令房屋四分五裂。”此时,皓月当头,月光照进了这条暗巷,小木偶看见他伸开双手,仰头尽情享受着月光的洗礼。这是救赎吗?它呆呆地看着他。
“像我这样的巨龙,必定会让无数婴孩彻夜难眠,也会让无数勇士折戟沙场,更会让无数城邦分崩离析。像我这样的巨龙就算陨落,也是被陨铁铸就的圣剑砍下头颅,或是被黑曜石打制的箭矢刺穿心脏……我会作为一个极大的罪恶以它应有的方式从天空陨落,那壮美的景象会令人永生难忘……然后被万人唾弃和庆祝,这是我赢得的荣耀……而不是被侏儒毒杀,或是在洞穴里衰老,被人们遗忘……”
“你知道吗?我不期望你会理解这些,不过夏虫不语冬寒,飞鸟不近游鱼,想必你也不能理解这些……”他低下头,也许是月光,也许是眼花,小木偶竟看见他的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泪光,“但我不是巨龙,我会像老鼠一样死在阴沟里。”
“我们走吧。”
“去哪?”小木偶难以置信。
“去死。”他幸福地笑。
……
于是它们攀上一座小山,来到了一处悬崖边,然后坐下。这不过一处普通的悬崖,不在山峰,仅在山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距离山脚垂直不过几十米。身后不远处就是树林,四周都是灌木和杂草,显得拥挤、局促,要在这发生点什么具有史诗氛围的事情,未免有点寒碜,总而言之,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地方,甚至不会带来“悬崖”二字给人的紧张感。悬崖下是树林,它枯燥无味地绵延而去,远处是另一座稍高点的山,有两座山峰。“太阳会在那两座山峰之间升起来。”那人指着。
然后他和它继续沉默着。
几近黎明,那人终于说:“走吧。”
小木偶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巨龙,”他接着说,只是声音细细的,像是喃喃自语,“我不会死在阴沟里,我会在天空中陨落……”
“我又是蛆虫,不能在阳光下挣扎,只能苟活在黎明……”
“所以这样就很好……在一个孤单……凄冷的黎明……我将横跨无垠时空……”
天原是漆黑的墨,没有云彩,显得曙光多少寂寞,又将天空泼成灰蒙蒙的一团脏。在来的路上——那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小木偶想了很多,它知道现在必须要作出抉择,老木匠去世时它没得选择,但现在它可以。不是因为可以选择显得更好,而是它相信选择过后结局会更好——如果一定要让它为结果而承担什么的话,它也心甘情愿,因为它听从了自己的心:它仍不愿任何人再感受到那种孤单的感觉,但它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指指点点。人活着并不是单他一个人的事,就像人孤立无援时难获救赎一样,人想要活下去也需要更多不同的支持和理解。它不能让眼前之人死去,小木偶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无论如何,它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它知道自己简单、单纯、天真,那好,那就让它承受那些痛苦吧,如果是那么简单的它的话,想必也不会感到那么痛吧,这样就不是置身事外的选择吧。纵使并非如此,大抵也可以让他感到没那么痛苦吧。于是它坚定地说:“我不会走的,我就呆在这里。如果你要做什么事的话,我也会和你一起。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的。”
那人诧异地看着小木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样很可耻很可耻,是绑架他人的行为……”它捏紧了拳头,坚定地看着那人的眼睛,“但我还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真的死去的那一天。我会试着理解你的痛苦、感受你的痛苦、分担你的痛苦,直到有那么一天,你看见太阳不会感到痛苦……”
天渐渐的由灰转青,那是一种偏蓝的绿,映照出几缕极淡的云——那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到的云,太黑了看不见,太亮了也看不见,更不如说,原本是没有的,只是够黑了,反倒能看得见了。它很淡很淡,但毕竟存在,这就够了。
“没有人必须活着,也没有人必须死去,没有人罪不可赦,也没有人完美无缺,如果这真的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请让我也作为其中的一员吧。”它伸手过去,握住了那人的手,他没有甩开,但开始哈哈大笑:“这又有什么用呢!”
那人的声音颤抖着:“多年以后,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厌恶不已……”
小木偶说:“没关系。”
“即使我今天不会死,我也会在明天去死,在后天去死,在今后的日日月月都无时不刻地寻求死亡的解脱……”
日出了,第一道曙光迸发而出,随后流金般的阳光顺着山体倾泻而下,“不会再那样了。”
“你怎么敢这么断言?你知道什么?”
“我们走吧,阳光快照到这里了。”小木偶只是沉声说着,然后起身把那人往后拽。
“你以为你是谁?你能理解我的痛苦?你以为这么简单……”把他往后拽真的很容易,毕竟木偶没有疲劳之谈,那人可是整整走了一大段路又爬了山呢,早就虚脱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在救我?”那人奋力挣扎着、嘶吼着,但小木偶还是一步一步地把他往后拽。
阳光漫过枯燥的森林,越过沉默的溪流,又攀上平凡的悬崖,终于像毒蛇一样将他和它缠绕,那人放弃了挣扎,双手捂住眼睛——他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
“起码今天,你不会去死了。”
在远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