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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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欧里克趾尖别过帕斯特里斯湿漉漉的喧嚣,已是月余。凛冬的触须,远比预想中更早地扼住了赫雷斯特的咽喉。马车在冻土上颠簸,仿佛碾过巨兽僵硬的脊骨,每一次震颤,都将骨髓深处的寒意抖落出来,渗入裘衣的缝隙。窗外,是无垠的、死寂的白。天空低垂,铅灰的云霭沉甸甸地压在嶙峋的石峰上,唯有风,这冰原唯一的活物,裹挟着雪霰,在旷野间尖啸着游荡,刮擦着一切凸起物的表皮,发出金铁相磨般的刺响。此地,连索弗里夫破碎的石像也无迹可寻,山川之父的臂膀,终究未能庇护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旅店是冰湖边一栋孤零零的石屋,低矮、粗粝,烟囱里挣扎着吐出稀薄的黑烟,旋即被狂风撕碎。店主是个寡言的赫雷斯特人,面庞如同风干的橡树皮,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冰蓝色的眸子,看人时,带着审视冻土层般的漠然。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四壁的阴冷。我蜷在炉边最靠近火光的一隅,就着浑浊的麦酒,咀嚼着坚硬如石的黑面包。胃里沉甸甸的,却无丝毫暖意。
炉火的微光在粗糙的石墙上跳跃,勾勒出扭曲怪诞的阴影。我竟无端想起巴索罗姆那场奢靡的葬礼,圣安东尼安卧在流光溢彩的穹顶下,唱诗声空洞如斯。彼时的殷红与此刻的死白,竟是如此相似——皆是无边的、吞噬生机的荒诞底色。怪老头戴斯蒙,他最后的安息之地,那威弗提亚海风呼啸的荒草甸子,相较这冰封的绝域,竟也显出几分“温情”来。至少,那里尚有些许野草挣扎,有些许盐腥的海风呜咽。而此地,唯有永恒的风雪,和冻结在时光里的沉默。
“先生也是为那‘寒石碑’来的?”店主的沙哑嗓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炉火旁的死寂。他正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一块坚硬的熏肉,刀锋划过冻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
我怔忡片刻。“寒石碑?”这名字陌生又古怪,带着赫雷斯特特有的、被冰霜浸透的质感,“未曾听闻。不过是迷途的旅人,暂避风雪罢了。”
店主停下手中的刀,那双冰蓝的眸子抬起来,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我,仿佛在确认话语的真伪。片刻,他嘴角牵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似是讥诮,又似怜悯。“迷途……这赫雷斯特的冰原,本就是最大的迷途。碑么……”他顿了顿,刀尖指向窗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的冰湖方向,“在那湖心,冰层最厚处。都说,是上一个……呃,诗人时代?留下的东西。刻满了古怪的诗行,没人认得全了。里迪尔与帕洛的怒容盖在上面,冻得比铁还硬。”
诗人的遗物?在这诸神都吝啬目光的苦寒之地?我心中一动,拜尔德、弗里茨……他们那些或激愤、或癫狂、或最终归于无言的诗句,难道也曾被镌刻在这样一块注定被遗忘的冰湖之底?店主的描述,让那冰冷的湖心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一个被时代冰封、字迹漫漶、连神祇都投以严霜凝视的诗人墓志铭。
“为何告诉我这个?”我问道,声音干涩。
店主重新低头削肉,刀声再起。“看您像个读书人。这年月,还背着书囊到处走的,不多了。”他头也不抬,“况且……风雪快来了,很大的风雪。埃瑞杜宁大湖上现在还能走,过两天,真就成绝地了。想看看,就趁早。不看,就安心待着,听天由命。”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寒石投入湖心。
那一夜,风声更厉,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拍打着石壁。壁炉的火光显得愈发微弱。我裹紧毛毯,眼前却交替浮现着巴索罗姆金碧辉煌的虚伪、瓦斯提亚暮角下的萧瑟、塞尼斯特号上空洞的繁华,以及那北国沉默的“寒石碑”。弗里茨那高傲的、属于真正诗人的头颅,是否也曾低垂?他在帕斯特里斯酒馆浑浊的眸子深处,是否也藏着这样一片被冰封的绝望?所谓的“诗人时代”,它的回响,难道最终只能凝固在赫雷斯特这无人知晓的冰湖深处,任凭风雪和神祇的怒视,将其彻底抹去?
翌日清晨,风雪暂歇。天空是病态的灰白,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冰原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我谢过店主——他沉默地递给我一副简易的冰爪和一根探路的木杖——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巨大的冰湖。
湖面果真如镜,平滑坚硬,延伸至视野尽头,与灰白的天际相连。冰层下,幽蓝深邃,仿佛通往另一个凝滞的世界。寒风如刀,刮过脸颊,呼吸在须眉上瞬间凝成霜花。四野空旷死寂,唯有脚下冰爪刮擦冰面的“咔嚓”声,以及自己粗重的喘息,提醒着我尚在人间。
循着店主模糊的指引,在湖心区域艰难寻觅。冰面上散落着一些被风雪摧折的枯枝和冻硬的鸟羽。许久,当眼睛被冰面反光刺得生疼时,一片微微凹陷、冰层颜色显得格外幽深浑浊的区域映入眼帘。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就是这里了。
冰层之下,约莫丈许深处,果然嵌着一块巨大的、颜色深沉的石板。它并非赫雷斯特常见的灰白岩石,而是某种墨绿近黑的玄武岩,边缘嶙峋,如同一块从天坠落的星辰碎片,被这冰湖永远囚禁。冰晶像蛛网般覆盖在碑面上,模糊了它的真容。我跪伏下来,用戴着手套的手,徒劳地拂拭着冰面,试图看得更真切些。
只能勉强辨认出,碑面上确实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文字极其古老、怪异,绝非加尔提兰或玛夏的通行文字,也非我见过的任何帕格维斯经卷上的字体。它们扭曲、缠绕,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巫祝符咒般的韵律,像是某种早已断绝的赫雷斯特先民的语言,勒俄斯尼亚与欧拓尔。神似格纳尔的神像?我眯起眼,在冰晶的缝隙间极力搜寻。终于,在碑额的最高处,透过浑浊的冰层,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深刻的面容轮廓。那面容并非巴索罗姆教堂里悲悯或威严的具象,而是一种极简的、符号化的刻画: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梁,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以及额头上几道象征雷霆或寒风的粗粝刻痕。整张脸透着一股冻结了千万年的、不容置疑的凛冽与肃杀。这就是店主所说的“怒容”?在这苦寒的绝地,连神祇的形象都褪去了最后的温情,只剩下对万物严苛的审判与封存。
那些奇异的诗行,在神祇“怒容”的俯瞰下,在冰层的扭曲和折射中,如同被冻结的叹息,又似无声的控诉。我试图解读一二,却只觉头晕目眩。它们离我如此之近,仅隔着一层寒冰;却又如此之远,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和遗忘的深渊。拜尔德若在此,他那颗敏感而充满探究的心,会如何悸动?怪老头呢?他是否会像在帕斯特里斯酒馆那样,对着这冰封的诗碑,将满腹的愤世嫉俗化作一声更长、更冷的粗喘?
寒风卷着雪沫,再次开始抽打我的后背。冰湖发出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咯吱”声,仿佛巨兽在睡梦中磨牙。此地不可久留。
我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已然冻得麻木。最后望了一眼冰层下那墨绿的碑石和那凛然的神面。它们沉默着,像一片古老荒原的心脏,在永恒的冰封中微弱地搏动,诉说着一个连风雪都几乎要磨平的故事。诗人?或许吧。但此刻,它们只是“寒石”。是这赫雷斯特冰原最冰冷、最坚硬、也最恒久的注脚。
归途比来时更加艰难。风雪渐起,雪霰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针。回头望去,湖心那片幽暗之地,已迅速被翻涌的白色吞没,再无痕迹。石屋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烟囱里那缕挣扎的黑烟,是这片死亡之白中唯一的、渺小的生机。
回到石屋,店主正给壁炉添柴。他瞥了我一眼,见我满身霜雪、脸色青白,便默默递过来一杯滚烫的、气味刺鼻的“伊文洁琳新酿”。我接过,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
“看到了?”他问,声音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模糊。
我点点头,啜饮着热茶,灼烫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丝毫暖不了冻僵的四肢百骸。“看到了。”声音嘶哑,“冰层太厚……字迹难辨。只有……一张脸。”
“黄金王与欧托的脸。”店主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冰原上的父神,就该是那个样子。暖融融的慈悲?那是玛夏老爷们的玩意儿,在这儿,活不下去。”他顿了顿,用火钳拨弄着炉炭,火星四溅。“那些字……老萨满说,是远西的玩意儿,唱万物沉寂,唱长夜漫漫,唱……宿命难逃。没人会唱了,也没人想听了。冻着也好,省得烦心。”
他的话语像一块更冷的寒石,砸在心头。远西的玩意儿?宿命难逃?这何尝不是对整个“诗人时代”乃至这灰暗世间的讽刺与拷问?拜尔德的小诗,戴斯蒙的醉语,弗朗西斯克对诸神黄昏的喟叹,我在塞尼斯特号上目睹的荒诞舞步……一切激越的、悲悯的、荒诞的、孤独的声音,最终都将归于沉寂,被不同的“冰层”所冻结——或是玛夏的虚伪繁华,或是瓦斯提亚的萧瑟暮气,或是这赫雷斯特纯粹的、绝对的严寒。冰是永恒的。诗人不是。​​
我凝视着炉火,跳跃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扭曲变形,渐渐幻化出巴索罗姆教堂的烛影、塞尼斯特号甲板的狼藉、帕斯特里斯迷蒙的雨幕,以及那冰层下墨绿碑石上模糊的、无人能懂的诗行……最终,一切都坍缩、凝固,只剩下窗外永无止息的、湮没一切的呼啸风声。
炉火渐黯。风雪更紧了。石屋在狂风的摇撼中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这白色的怒涛撕碎、卷走,连同屋内这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和火光旁两个被时代遗弃、在遗忘边缘取暖的旅人。
寒石不语。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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