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茜乙己篇

学院训练室一楼的格局，是和二、三楼不同的：一个杠铃，和一些简易的训练器具，门永远敞开着，可以随时赶人出去。宿舍的学员，极其无聊时在学院乱晃，来到训练室一楼花四颗微型电池，练一小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小时要涨到十颗微型电池，——挤在一起，各自举着杠铃；倘肯多花一颗微型电池，便可以给杠铃加点重量，或者给个小哑铃，增加训练量了，如果出到十几颗微型电池，那就能用跑步机，但这些顾客，多是SRUR仓管，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能上竞技场的，才踱进训练室三楼独立的房子里，要跑步机要沙袋的，慢慢地练着。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学院的训练室里当伙计，喵酱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上竞技场的，就在一楼做点事罢。外面的仓管学员，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杠铃从仓库搬出，看过杠铃片重量准不准确，又亲看将杠铃片装到杠铃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换轻杠铃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喵酱又说俺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电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院长是一副凶脸孔，喵酱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凯茜到训练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凯茜是穿着战斗服却上不了竞技场来训练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高大；一头乱蓬蓬的蘑菇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战斗服，可是又灰又旧，似乎十多个月没有穿，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要做足准备，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名字有凯，别人便从火影里的“一脚结局凯皇”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凯蘑菇。凯蘑菇一到店，所有训练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凯蘑菇，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她不回答，对着我说，“练两小时，要加个小杠铃。”便排出九个微型电池。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霓昂的电池了！”凯蘑菇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无悯的强度榜，吊着打。”凯蘑菇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强度榜不能算偷……拿强度榜！……看一下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虽是仓管”，什么“迟早能上”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凯蘑菇原来也上过积分赛，但大招太过磨叽，被暗改下场；于是渐渐被人遗忘，弄到来当仓管了。幸而有着易伤这个debuff，偶尔能上阵推图，刷个存在感。可惜傲娇无情，来个明改删掉易伤。没几个月，凯茜也就存在感越发低下。如是几次，叫她驻守的班长也没有了。凯蘑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训练室，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凯蘑菇的名字。

凯蘑菇练了半小时，因为出力渐渐涨红脸色，旁人便又问道，“凯蘑菇，你当真上过积分赛吗？”凯蘑菇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T1榜也捞不到呢？”凯蘑菇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迟早会是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喵酱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喵酱见了凯蘑菇,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凯蘑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竞技场吗?”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打过竞技场,……我便考你一考.竞技场的元素队,有几种?”我想,仓管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凯蘑菇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榜一的时候,写攻略要用.”我暗想我和榜一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榜一也从不写攻略；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七种?”凯蘑菇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杠铃,点头说,“对呀对呀!……虚数属性很特别,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凯蘑菇刚放下杠铃,想从口袋里拿出笔记,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新人班长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凯蘑菇。她便给他们一人一朵鲜花。新人班长拿完鲜花，仍然不散，脑子都想着拿点魂晶。凯蘑菇着了慌，伸开手挡住口袋，缩着身体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又看一看了口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人班长都在哄笑声里走散了。

凯蘑菇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喵酱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凯蘑菇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电池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训练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要超频了。”喵酱说，“哦！”“她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院长那里去了。院长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拉进小黑屋，拉去做超频实验。”“后来呢？”“后来好像成功了。”“超频强度怎样呢？”“怎样？……谁晓得？也许是太弱被赶出宿舍了。”喵酱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员，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练一小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凯蘑菇便在地上趴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睡衣，打赤脚；见了我，又说道，“练一小时。”喵酱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凯蘑菇么？你还欠十九个电池呢！”凯蘑菇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小型电池，杠铃片要保重。”喵酱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凯蘑菇，你又偷了东西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被拉去小黑屋？”凯蘑菇低声说道，“违纪，违，违……”她的眼色，很像恳求喵酱，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学员，便和喵酱都笑了。我装好杠铃，拿出去，放在地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小型电池，放在我手里，他训练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渐渐地消失在夕阳之中。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凯蘑菇。到了年关，喵酱取下粉板说，“凯蘑菇还欠十九个微型电池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凯蘑菇还欠十九个微型电池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凯蘑菇的确被赶出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