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盖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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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者开始谈论战后归途,
逝者的选择,其重量才真正显现。
回想那和平的年月,传说与故事尚未落定的往昔,
人们从远西之地渡海而来,
那时常听人说:
平凡,乃最伟大的美德。
我也曾深信不疑。
然,终有人不这么想——
他不甘为平凡之友,
不甘作寻常之兄,
不甘仅是庸常之子,
更耻于只当一名泛泛之兵。
手足四人中:
他无克洛伊的雄韬武略,
缺玛尔迪斯天生的敏锐勇猛,
更逊欧辛的才华博学。
然!他不甘。
不甘在史诗的缝隙里沦为注脚,
不甘仁慈被斥为软弱,
不甘守护的执念,被唤作平庸。
直至古特人的铁蹄踏碎绿丘陵的晨曦,
丘陵隘口,终成生死界碑。
他,终以最沉默的方式,
发出了最震耳的宣言——
安眠吧,我仁慈的挚友,弗盖!
你倒下了——
没有开天辟地的传奇壮举,
亦无父亲期盼的、以利剑赢取的胜利荣光。
但!绿丘陵的长风,铭记着你——
看啊!
那三百个穿越永夜的生命!
弗盖啊,
你无需化身雷霆,
盖因细雨已让万物生长;
你无需被载入史诗,
盖因生者行走之处,
便是你最壮烈的续章。
——《赛南之书-太阳鸟章》

渐入冬季的国度,天空是阴晴不定的,雨后的闷重,像一层湿冷的油膏,涂抹在这片无垠的荒野。风自绿丘陵的荒草深处掠过,草尖没过马蹄,带着北面波威地海的腥气,与天际泛着鱼肚白的水光一同荡漾,沙砾色的忽明忽暗便在那水天之间晕开了。浓烈的日光在埋骨的丘陵上渐渐退散,贫瘠的荒原失了庇护,将马背上的人影与湿冷的视野一同裸露出来——那是部族边境的卫士们,边境的危机,细细数来,也持续有数年了。
“喂——小子,”马背上高大的男人开了口,身后赛尼斯特的日轮旗在风中微微颤抖,像一片不安的叶子,“倘若……北方的古特人终究要走,这劳什子的仗,总归有胜利的一天……你,会干什么?”
男人的脸上浮起红晕,又被口中哈出的雾气小心地掩着,那是藏也藏不住的,一种久违了的、近乎陌生的幸福。“山下部族的伊莲娜,安斯艾尔家的姑娘,那可爱的……人儿等着我去娶她哩。”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这微薄的念想。
“弗盖老爷,您……又会干啥呢?”
“我……”弗盖的思绪似被这风吹乱了线头,感叹的,可悲的,唏嘘的,种种情愫,便这般无声地混杂在一处,如同被风裹挟的枯叶。“战争若真能胜了,那便是极好的……”他望着远处,目光有些飘忽,“至于往后的光景……我竟也说不上来……或许……和你一样罢……在某个春临节,遇见个眉眼温柔的姑娘……”
“老爷,”男人无心地打趣道,“您和您那几位兄弟,可真是大不一样哩。”这无心之语,却换来弗盖用剑柄不轻不重的一下敲打。
“每个人……”弗盖的声音低了下去,融进风里,“究是不一样的。”
风卷着荒地的呜咽,将士兵后续的憧憬揉碎在渐沉的暮色与纵横的野草里。弗盖勒住缰绳,目光掠过士兵被雾气晕开的、谈及婚约时浮起的红晕,投向荒原尽头——那里的土地,仍被秋天尚未消散的余温庇护着,是绿丘陵的南方。部族的营地,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匍匐在地平线上。篝火的微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成了几点昏黄的、模糊的斑点,如同将熄未熄的残烬。
“箭矢,入夜前点完罢。”弗盖的声音被风吹得稀薄,马蹄踏过泥泞的堑壕,腐烂的草叶混着昨日雨水的腥气,黏腻地附着在蹄铁上,每一步踏下,都扯出黏稠的、带着铁锈呜咽的回响。
掀开帐帘的刹那,帐外腐草与铁锈的腥气便被帐内更浓郁的窒息感取代——那是三十余人挤在狭窄军帐中蒸腾的汗臭、潮湿皮甲散发的霉味,以及利兰德拉百夫长腰间那串金珠随她步伐晃动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弱熏香。油灯昏黄摇曳的焰火,将人影扭曲地投在浸满雨渍的篷布上,缓慢地抽吸着帐内本就稀薄的空气,使人不禁联想到旷野旅人酒酣耳热后所传说的——诺敏丘外次生者鬼魅般的幢幢影子。
“北麓的古特人,营寨已然建起了。”弗盖解下滴水的斗篷,水珠砸进火盆,滋起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探查过么?大抵……有多少人了?”
“斥候回报,约莫两百……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利兰德拉百夫长的声音喑哑,如同磨过砂石的钝刀,“只是……弗盖老爷,这光景,似乎并没那么简单哩。”
阴影里,忽地响起一声轻笑。班克罗夫特·钱宁探出半张脸来,烛光将他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格外瘆人:“何必忧心忡忡?百湖地铁骑,自会为诸位……开道。”他指尖随意捻着一枚金币,金芒在昏暗中刺眼。
弗盖默然,将三枚石标沉沉压上地图隘口北侧:“古特主力聚于乌鸦岩。利兰德拉,分一队人马,携长弓手,占东侧制高点。那帮蛮子的推进,需给压制在……”
“东侧?!”利兰德拉腰间的金珠猛地停止了晃动,声音拔高,“那是断崖!我的战士,岂是山羊!”
“正因是断崖,”弗盖蘸了些水,在沙盘上画出泥泞拖曳的痕迹,“他们才会……把身后空门留给东侧。”他顿了顿,指尖移向沙盘西翼,“钱宁家的轻骑兵,自此佯攻。他们被逼入隘口前,便是瓮中之鳖。”
班克罗夫特“叮”地一声,将那枚金币按在沙盘西翼标记上:“如您所愿,大人。不过……”他指尖状似无意地扫过代表弗盖部队的木雕,玩味地摆弄着措辞,“可若佯攻之际,突遭夹击……又该有谁来,替我们撕开那包围的口子?克洛伊老爷与太阳鸟大人的铁骑远在君卫要塞,法布里恩部族和提留克家在东边……自身难保罢?”
“……”弗盖的目光如针般刺向钱宁那张令人憎厌的脸,“拜恩斯家的骑兵,距绿丘陵……并不遥远。况且据我们所知,钱宁家的骑兵,并非……”
“老爷,”班克罗夫特嘴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毒蛇般的指控与无端猜疑,只会蛀空家族间……本已脆弱的情谊呐。”
月辉惨淡,将整个营寨笼入一片朦胧的湿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弗盖,鼻尖却嗅到一丝异香——绝非百湖地粗粝不加修饰的熏香,而是混着檀腥的、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肉桂气息。循着那气味,他瞥见班克罗夫特的一名亲卫,正鬼祟地将一管蜡封的铜管,系于信鸽脚环。那鸽子扑棱棱展翅,羽翼剪开潮湿凝滞的天幕,径直向北飞去。
“在看什么?”班克罗夫特幽灵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莫非弗盖老爷,也艳羡起这些扁毛畜牲?它们可比人……忠诚多了。”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弗盖独自登上营寨西侧的矮坡。湿冷的空气钻进肺腑,带着铁锈与朽草的腥膻。“老爷,您果然……在这儿。”昨日谈论婚约的士兵气喘吁吁跑来,“班克罗夫特大人差我来禀告……西翼骑兵改道黑石谷……中路……须由您带人顶替……”
“告知百湖地人,”弗盖的目光投向隘口东侧那险峻的轮廓,“东侧制高点,予我留二十张弓。其余人等……死守隘口左翼。”
“可钱宁大人说……”
“每个人……”弗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微熹中泛着冷光,“究是不一样的。”他拔剑起身,身影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峭。

那柄寻常的佩剑,在微熹中泛着清冷的微光,映着他眉宇间凝结的霜色。风自荒原深处卷来,掠过没过马蹄的枯草,带着波威地海那挥之不去的腥咸,与天际尚存的一线鱼肚白交织,晕染开沙砾色的、忽明忽暗的混沌。日光在这埋骨的丘陵吝啬地退散,贫瘠的荒原失了庇护,将湿冷的视野与人马的身影一同裸露出来。
黎明的寂静,终究是被马嘶与风啸撕开了,但这撕开,却浸染着血污与咆哮。晨雾沾染了腥红,渐渐褪至一种病态的、令人窒息的通透,将左翼防线如何被一场野蛮攻势轻易冲溃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绿丘陵这片空旷的荒野之上。人声、刀剑交击声、临死的哀嚎混杂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喧嚣。
“左翼!死守左翼!”弗盖的嘶吼被这无边的嘈杂吞没,显得喑哑而徒劳。他早将主力悉数压向东侧那断崖般的制高点,此刻,利兰德拉的弓手们正从那绝险的高处,以俯角倾泻着稀疏却致命的箭雨,死死扼住古特士兵潮水般涌向隘口的势头。
然而西翼的空缺,却如同一个意料之中又令人齿冷的疮疤,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班克罗夫特那本该在此牵制古特主力的轻骑兵,此刻只见滚滚烟尘中兀立飘荡的日轮旗——那旗帜的主人,正率领着他的人马,飞速地向北移动,那一群逃离洪水、趋利避害的家伙,将那生死攸关的防线弃如敝屣。
“钱宁家的……懦夫!”利兰德拉百夫长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她挥刀斩断一名攀上崖壁的古特士兵咽喉的闷响。她腰间那串金珠串在剧烈的动作下猛地崩断,几颗金珠零落,沾了泥血,滚落尘埃。
钱宁家的背叛,如同在堤坝上掘开了一道致命的豁口。古特那黑压压的主军,正沿着这条“友军”慷慨让出的通道,毫无阻滞地涌向隘口的中路。更令人心寒的是,那本应作为最后预备队的钱宁步兵,竟骤然倒戈,将冰冷的短矛,无情地对准了塞尼斯特战士们毫无防备的后背!
“收缩!退守——鹰喙岩!”弗盖的声音像钝刀割过粗粝的砂石,剑锋带着决绝的寒意,指向隘口深处那最狭窄逼仄的所在——那道形如猛禽锐喙的天然石峡,是绝境中唯一透着一丝微茫生路的缝隙。士兵们踩着同袍刚刚温热、尚在流淌的黏稠血洼,在混乱与绝望中艰难地、踉跄跄跄地向后挪动。低声念诵着“安斯艾尔姑娘”名字的年轻战士,跟跄着跪倒在地;藏于胸甲缝隙中那朵娇嫩的野花,被一支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冷酷地、无声无息地齐根削断。当弗盖奋力将他拽起时,少年失神的瞳孔里,已然映满了遮天蔽日、呼啸坠落的巨石阴影。
巨石砸落的轰鸣,震裂了耳膜,也震碎了最后的侥幸。鹰喙岩东侧——那唯一可能输送补给的狭窄通道,被纷落的碎石彻底封死。赛尼斯特的战旗,在弥漫的烟尘中颓然折断、委顿于地。他们成了真正的瓮中之鳖:前方是凶蛮可怖、咆哮不止的古特人,后方是班克罗夫特叛军死死封锁的退路,头顶是隘口如刀削斧劈、令人窒息的峭壁。冰冷的雨水开始混着温热的人血,在岩壁的罅隙间汇成一道道粉红、继而深褐的、蜿蜒流淌的溪流。
鹰喙岩窄如咽喉,塞尼斯特残存的士兵们被压缩在这泥泞与血污中彳亍。每一次举起盾牌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骨骼呻吟;每一次挥动武器,都刮下石壁上被新鲜血液浸透的、滑腻的苔藓。头顶是断崖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前方是古特人永无止歇的咆哮与刀光剑影;后方,班克罗夫特士兵投来的短矛,带着阴毒的算计,穿过盾牌残破的缝隙,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倒下的战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呻吟,便被同袍或敌人匆忙的皮靴踩入冰冷的泥浆,再无生息。
“没有箭了!一支都没有了!”高处传来利兰德拉百夫长的声音,那往日的冷硬此刻像绷紧后骤然断裂的弓弦,嘶哑中带着一丝再也无法掩饰的绝望。她抛开了沉重的长弓,拔出佩刀,一步步从那陡峭的制高点上退下来。那串曾象征身份的金珠串早已不见,零落的几颗珠子沾满泥血,黏在她同样污秽的皮甲上,黯然失色。那个憧憬着春临节婚礼的年轻战士,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眼神空洞茫然,仿佛灵魂已先于肉体离去。
风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卷着无声的绝望与悲鸣,在狭窄的石缝里盘旋呜咽。每一次吸气,胸腔里都塞满了惶恐、悲哀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弗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染血的脸庞——疲惫的、惊恐的、愤怒的、只剩下茫然的,最后落在利兰德拉那双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眸子里——那里面映着鹰喙岩最后一线将熄的微光,和他自己已然支离破碎的倒影。握着佩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冰冷的指节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剑柄。来自远西之地的恩赐,似乎从未真正眷顾过这位领袖的儿子。面对这无可救药的溃败,一种巨大的、窒息般的绝望扼住了他的心脏,思绪在恍惚与飘渺中挣扎,如同涸辙之鲋。败亡的结局已不可避免,无可转圜,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念头在盘旋:总该……留下些什么罢……
“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像一块沉石投入汹涌的激流,短暂地切开了一片死寂。几十双眼睛骤然抬起,混杂着浓腥的绝望、深重的彷徨、自暴自弃的麻木,以及最后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冀,聚焦在他身上。他抬手——并非指向汹涌的敌人,而是指向石峡最上方,一条陡峭得近乎垂直、布满湿滑苔藓与虬结断裂树根的狭窄缝隙,那里紧贴着石壁东侧断崖冰冷的内壁,如同被遗忘的鹰爪抓痕。
“看到那道……鹰爪痕了么?”他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如何收割田埂上最后一茬庄稼,“挤一挤,应能容一人攀上去。翻过去……便是鹰喙岩的背面,朝着部族的方向……往下滚便是。”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年轻战士怀中那早已化为乌有的残花,“只要尚存一息……总能……望见安斯艾尔家姑娘……那可爱的笑脸罢。”
“一个人?!”利兰德拉猛地抬头,脸上血泥覆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你想干什么?弗盖!”一个令她血液瞬间冻结、肝胆俱裂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忽缠紧了她的心脏。
弗盖没有回答。他开始动手——平静得如同越过嘈杂的人群,看清了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似诺恩草原上那缓缓流淌、不起波澜的河水。沉重的胸甲扣带被他利落地解开,“哐当”一声,沉重地砸入脚边泥泞的血污里,溅起浑浊的泥点。然后是肩甲、护腕、铁手套……那些象征塞尼斯特战士身份与荣光的沉重铁铠,被他一件件脱下,随意地丢弃在脚边,如同抛弃无用的累赘。冰冷的雨水没了甲胄的阻隔,瞬间浸透了他内里单薄的衣衫。他就像一只主动蜕下硬壳的、不合时宜的生物,将那象征力量却也象征着负累的钢铁躯壳剥离,露出了平凡之躯的柔软与不堪一击的脆弱。
“你们……需要一个口子。”他俯下身,从倒毙战友僵硬冰冷的手中,拾起一面巨大、沉重、表面布满凹痕和箭矢撕裂破口的残盾。他的声音隔着盾牌沉闷地传来,如同荒原深处压抑的回响,泵动着太阳之子最后的生命之火。“利兰德拉,带他们爬上去。班克罗夫特这条毒蛇,以为他彻底封死了所有的路……但他忘了,鹰喙岩上,还有这道被遗忘的爪痕。一个口子……只容得下一个人……去撕开它。”古特人新一轮的怒吼声浪夹杂着更猛烈的撞击声在逼仄狭窄的空间里炸开,如同惊涛拍岸。赛尼斯特人早已退到了石壁的尽头,退无可退。前排士兵的盾牌发出令人牙酸的、即将彻底碎裂的呻吟。一个人的含义,在绝望凝滞的空气里无声地凝结,沉重得如同弗盖脚边那堆仍在散发着他体温余热的冰冷铠甲。
“弗盖老爷……”年轻战士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一只脚沉稳地、不容抗拒地踏回石壁根下,牢牢钉住——那是弗盖赤裸的、粘满泥浆和血污的脚,踏在他年轻的肩头,如同磐石压住一茎在风中无依的草芽。
“每个人究是不一样的。”弗盖的目光越过年轻的战士,越过利兰德拉混杂着惊怒与难以置信的复杂脸庞,越过隘口远方汹涌不止的死亡咆哮,最终落在那道湿滑陡峭、通向未知的裂缝上。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带着浓烈铁锈与死亡气息的空气沉入肺腑深处,胸中某种灼热的东西却在瞬间凝聚、燃烧。他的脊背猛地挺直,疲惫不堪的肢体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奇异的力量——那并非战斗的亢奋,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平静的、近乎于献祭的泵动。他不再看身后任何一张脸,也没有挥剑,只是将身体沉沉地、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面残破不堪的巨盾。
“跟我冲——踏过去!”一声怒吼从他胸腔深处炸裂开来,竟短暂地盖过了古特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这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压下了所有其他念头。
士兵们几乎是本能地响应。那残存的、被逼至绝境深渊的求生欲,陡然间盖过了恐惧和所有的疑惑。他们忘记了箭矢的匮乏,忘记了身后的冰冷矛尖,甚至忘记了前方是层层叠叠、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跟着弗盖!踏过去!他们疯狂地鼓起最后一丝气力,盾牌顶着盾牌,身体挨着身体,将全部的重量、绝望的嘶吼与对生最后的渴望,统统集中在最前方——集中在那个已褪去盔甲、仅凭一面破盾和一具凡俗血肉之躯撞向铜墙铁壁的男人身上。
弗盖是整个冲锋楔形阵最锋锐的尖峰。褪去铠甲后,他手臂的筋肉异常鲜明地隆起、绷紧,几乎要撑裂那被雨水血水浸透的粗麻布衣袖。那双踏在泥泞血污里的赤足,深陷在混杂着碎肉、内脏和污血的、粘腻浓稠的泥浆里,每一步沉重地踏下,都发出沉闷的、令人心颤的“噗嗤”声。
他身上瞬间添了无数伤口——冰冷的刀锋撕裂单薄的衣衫划开皮肉,矛尖透过盾牌巨大的破口刺穿臂膀,暗处袭来的钝器砸在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温热的血水沿着他裸露的手臂、小腿汩汩流下,与脚下污秽的泥泞混合成深褐色的浆液。可他仿佛彻底失去了痛觉,每一次盾牌上传来的巨大反震之力,只是让他的赤足在泥血中更深地扎根,随即又以更爆裂、更蛮横的力量撞向下一次攻击的浪潮!那面巨大而残破的盾牌,成了他意志沉默而坚硬的延伸,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沉默的、甚至温和的宣告。他没有高呼英雄的伟名,没有试图施展任何超凡的神力,他只是用这具凡俗的、正不断流淌着生命之液的身躯,用这般近乎徒劳却又无比执着的姿态,持续不断地撞击着。
一次!
又一次!
沉重的步伐在泥泞血污中反复践踏出深坑,被践踏的盾牌碎片、断裂的武器与不知名的血肉陷在脚底。鹰喙岩狭窄的通道,竟在这持续不断、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曲。前方的古特人在持续的压力和这近乎疯狂的举动下,本能地向后退缩,试图拉开距离重组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盾墙。而侧后方的敌军也被这股决绝向前的洪流推挤、裹挟着,混乱地向鹰喙岩两侧略微散开——如同被某种沉默而巨大的力量,向两边生生掰开了一道微小、却真实存在的裂隙。
“就是现在——上爪痕!”弗盖的声音被喉头涌上的鲜血呛住,嘶哑得像破败的风箱,却如惊雷般炸响在利兰德拉耳边!就在这撞击造成的瞬间压力改变、古特人阵型略失平衡的、稍纵即逝的刹那。
利兰德拉猛地抬头,那紧贴石壁东侧的、鹰爪痕般的险峻裂缝赫然就在眼前咫尺!她再没有半分犹豫,身体里爆发出最后源自蛮荒的力气,如同攀爬绝壁的雪豹,第一个死死抓住那道湿滑陡峭的缝隙里暴露出的、虬结坚韧的树根,足底猛蹬石壁一处凸起的棱角,硬生生将自己挤上了那条几乎被阴影和死亡吞没的、唯一的生路。“跟我上!”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同垂死雄鹰最后的厉啸,硬生生撕裂了厚重绝望的幕布。十几个还能动弹、距离最近的士兵如同抓住了溺亡前最后一根浮木,爆发出濒死般的力气,跌跌撞撞涌向那道裂缝的边缘。
弗盖没有再回头。当最后一个人影踉跄跄跄地消失在头顶那被阴影和嶙峋怪石吞没的裂缝入口时,他整个人,连同那面早已严重变形、几近破碎的残破巨盾,如同磐石般、无声无息地、死死地楔在了那条刚刚撕开、正被惊怒的古特人和叛军疯狂挤压、试图急速弥合的缝隙之前。
……他整个人,连同那面早已严重变形、几近破碎的残破巨盾,如同磐石般、无声无息地、死死地楔在了那条刚刚撕开、正被惊怒的古特人和班克罗夫特叛军疯狂挤压、试图急速弥合的生之缝隙之前。
“跑!”他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嘶吼,那声音穿透凄冷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如同一记沉重而悠远的丧钟,砸向那群沿着断崖背面向下连滚带爬、仓皇逃命的背影。
盾牌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狂暴冲击,那是彻底被激怒的古特士兵与急于弥合生门、掩盖背叛的班克罗夫特叛军绝望的夹击。冰冷的矛尖,一次又一次,带着蛮横的力道,穿透早已破碎不堪的盾面,深深没入他的后背。每一次穿刺,弗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矛杆在体内的冰凉触感,以及抽离时带出的、一股灼热粘稠的液体涌出的异样。剧痛如潮水般汹涌,终于彻底冲垮了意志构筑的堤防。然而,身体本身,那具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却牢牢记住了最后那道无声的指令——“堵死”。那双赤裸的、深陷在血泥之中的脚掌,如同被无形的巨钉,死死地钉在鹰喙岩最后一级冰冷的石阶上,将那条狭窄的通道,连同那微渺的生之希望,彻底封死、隔绝。
一柄沉重的古特战斧,裹挟着蛮力与愤怒,狠狠劈在他的肩胛骨上。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却终究没有倾倒。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个方向刺来的长剑,带着阴冷的寒意,深深扎入他的大腿。视野开始模糊,旋转,眼前喧嚣的刀光剑影、狰狞的面孔,都渐渐褪色、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暗影。耳畔震天的厮杀、怒吼、金铁交鸣,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遥远的嗡鸣所取代,像是隔着厚重的帷幕传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年轻士兵略带羞涩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老爷……您和您那些兄弟……都不一样……”思绪飘渺,如同断线的纸鸢,飞向不知名的远方。他模糊地想着,春临节上,那等着他的姑娘,会是什么模样?眉眼是否温柔?她侍弄的葡萄藤,来年夏末,大约会挂满晶莹饱满的果实罢……那酸涩中带着回甘的滋味……
弗盖已听不清了。剧痛和冰冷抽走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