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城篇的异托邦:作为共通空间的辛迪加

08/3035 浏览茶水间
毫无疑问,整个主线2.0悬城篇的叙事重点是放在狄斯城和外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上,但我觉得往往被忽略的重要角色,既不是狄斯,也不是外邦,而是作为共通空间的辛迪加。
我们要先看到狄斯城和外邦之间的历史纠葛和困境所在。狄斯城也好,外邦也好,其实原型就是民族国家,狄斯人,外邦人,费沙人都是一个个民族共同体。当然了,这里的民族不是基于古老血缘关系的那种共同体,而是政治共同体的nation。举例来说,中华民族是政治共同体的nation,汉族与少数民族是基于血缘纽带的族裔的ethics groups,我们不讨论后者。
民族(nation)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这种想象,依赖于一种同情心和连带感(sympathy)。这种同情心,就如同照镜子一样。个体在镜像中辨认出一个理想的自我,个体会把那个镜像自我错误识别成自己,这也就是共同体内部的“我们”形成的原理,对于镜像中的自我,个体会向其移情,投射自己的同情心和爱。但是个体不仅会对镜像的自我产生移情、同情心和爱,也会对作为竞争对手的他者产生嫉妒,憎恶和怨恨。 所以对于民族共同体内部的人,是想象性的认同,是对理想自我的移情,同情心和爱,这就是“我”=“我们”。 而在共同体外部的人,则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他者=他们,是想象的竞争对手,是憎恨,嫉妒,怨恨的对象。毫无疑问,这种共同体内部=“我们”与共同体外部=“他们”的划分,在狄斯城和外邦中都存在,不如说,两者互为外部的他者。
当然,民族划分的问题,涉及到天灾之下异方晶经济利益的争夺,以及政治权力的角逐,但民族(nation)有自己的自律性,不能简单还原为经济或政治,即便以这两者为基础。 然而,我想暂时给民族的经济和政治基础打上括号悬置起来。这种我们vs他们,内部vs外部的界限很大程度上是封闭的刚性的,当然,是以民族国家(城邦)的疆域为界限。这种共同体内部身份认同的刚性边界,使得狄斯人蔑视外邦人,外邦人憎恶和怨恨狄斯人,进而演变为战争,复仇,极端攻击。
在当今的灾后世界里,狄斯是帝国霸权城邦。一个霸权秩序,就是拥有划定界限的资格,拥有决定何为规范,何为例外的权力。灾后世界任何规范秩序的基础当然就是异方晶,而狄斯城是那个唯一垄断了异方晶矿产的城邦,它确立了整个灾后世界异方晶的生产、贸易流通和分配的规范,也决定了异方晶流向分配的例外。在当下的灾后世界秩序中,狄斯城自己就是那个占有、使用、消费、分配异方晶的主导者,是人类文明的灯塔,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普世典范(规范),而异方晶匮乏,面临天灾肆虐,穷困潦倒的远邦,当然就是所谓人类文明的“例外”,是当今灾后世界秩序的被排除者。 或者说,狄斯城是中心,远邦是边缘。
但狄斯城不是铁板一块,或者说,霸权作为确立了秩序的规范和例外的权力,不仅存在于外部,在内部也存在。毫无疑问,新城曾经是狄斯城内部的中心与规范,而旧辛迪加是狄斯城内部的边缘,例外与被排除者。关键在于这对二元对立的平行结构:新城vs旧辛迪加=狄斯vs远邦=中心vs边缘=规范vs例外=秩序主导者vs秩序的被排除者。所以远邦会对辛迪加产生移情、共鸣和相通的理解,产生类似于共同体内部的同情与怜悯的情感(sympathy),远邦人可能会把辛迪加人想象成另一个理想的镜像自我,远邦人会认为,辛迪加人也是"我们"。 这种情感的地缘政治基础正在于新城VS旧辛迪加=狄斯VS远邦,昨日的旧辛迪加,类似于今日的远邦。
这种跨越边界的连带感和同情(sympathy)的实际例子之一,就在于主线2.0所开启的一条支线:海拉外出探险历练,周游外邦。
这是以前写的剧情分析中所注意到的现象(无匪之地):
图科镇对海拉的情意和善良,在于他们会识人,看得出海拉这孩子虽然跟他们耍心眼,彼此相互隐瞒算计利用,但海拉本性纯良天真,并不坏,其实图科镇的居民也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本性不是完全腐烂的,没有丧失人性的底线和原则,所以真心换真心。 治安官也看出海拉这个人不仅善良,而且天真犯傻,他的决定是借此好好利用海拉,傻孩子是最好用的工具和棋子。 而图科镇的居民,并没有在这种利用上走到毫无人性毫无界限的极端。
辛迪加-砂海,黑帮-砂盗,海拉-图科镇居民,新城官僚/上庭-治安官,很容易看出砂海社会环境和辛迪加的相似点。 海拉能理解图科镇居民的为生计所迫的难处,图科镇也能反过来体会海拉身上的真诚善良在恶劣的生活环境的可贵,所以这两波人能共鸣,能相互理解。 海拉和图克镇的居民,是照应的镜像,而砂盗和治安官,是他们的反面。
另一段分析(恒沙的箴言):
念珠这个意象很有意思。 珠子是散落的,但可以串联在一起,这个珠子当然是指外邦因为天灾而流离失所的流民,珠子串在一起,是外邦流民的抱团取暖和相互扶持。 弗洛尔太像流民寨了。
某种程度上,把这些散落的珠子串成线的人是伊帕。 这么解读没问题,但我想换个角度来聊。 就是剧情一开始,海拉被镇民很快就接纳了,甚至也不设防,没点心眼,啥都敢对外说。 可以说是镇民“质朴”,也可以说是剧情推进的需要,但也可以认为,这是镇民把伪装的海拉当做自己人。 真正把散落的珠子串起来的可能不是伊帕,而是砂海穷苦人同情悲悯的连带感,所以一听说海拉是被狄斯人拐卖的,就自动当做自己人了。 但这些人对狄斯人警惕得很,把狄斯人有着仇恨。 他们不是没有心眼,对海拉毫无警惕,更多是内/外的划分而已:伪装的海拉是自己人,而狄斯人是外人。 这种内/外划分在图科的故事也存在着,海拉被柯林她们当做自己人,也有一个慢慢被接受的过程。
新主线中,局长和黑环中弗洛尔人集体意识的对峙:
局长:“看看你对她都做了什么,看看你对无辜的人们都做了什么? ! !你都不觉得人类能活,还凭什么让我把你当同类!你跟你憎恨的人一样都是怪物!别戴着她的脸来见我,你跟海拉没有半根指头是样的!”
黑环中弗洛尔人的集体意识:“但海拉不这么想。 她说我们没什么不同。 一样弱小,一样无力,沮丧地挣扎...... 我们都看着那些强者向前,逆天改命,然后偷偷盼着.... 弱小的人们都一样。 ”
弗洛尔人对局长的指控:“你做了跟其他人一样的事,你变得跟那些让她恐惧的人没有区别....”
残锋篇的这部分引文的重点在于,跟我前面的两段分析一样,外邦人觉得海拉虽然是狄斯人,但她不一样,她对于外邦人来说是自己人,是“我们”。 而弗洛尔人认为局长最后跟“其他人”=“他们”=狄斯人一样。
远邦人会对辛迪加人产生可能的移情和共鸣,而海拉这个角色是其具象化的体现。 或者反过来说,远邦人之所以更容易接纳海拉,将其视为“我们”,除了海拉自己讨喜的性格因素之外,也跟她的辛迪加出身有很大的关系。
远邦和狄斯城都是两个内部封闭的共同体,他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此处的“语言”应该理解为共同体内部的社会秩序规则和文化,是一种比喻的修辞,并不是指狄斯语或外邦语),却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来自外部的另一个共同体的“语言”,他们彼此自说自话,无法进行沟通和交流,更谈不上彼此理解和共情。
但辛迪加是特殊的,辛迪加既在狄斯之内(是狄斯城的一部分),又在狄斯之外(是狄斯城主导秩序的边缘,曾被排斥和除名)。 辛迪加既在远邦之外(辛迪加不是远邦),又在远邦之内(远邦把辛迪加视为理想的镜像自我)。 所以辛迪加成为自我与他者,远邦与狄斯的交往、理解、交流、沟通得以可能的共通空间。
况且,边界这个概念,在辛迪加并不是固定的,刚性的,而是模糊的,不断变动的。 辛迪加是一个混杂的空间: 西比拉:“辛迪加也有很多义体人,还有异邦人,我想你会喜欢的。 ”FAC:“可现在哪儿还有这么多人手?在辛迪加这样人口流动极大、移民与后裔交杂的地方,想要不出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而身为狄斯人的海拉,就成了处于狄斯与远邦之间,成为二者的桥梁,纽带,翻译,中介,信使,成为二元对立之外的第三项。
而碎金盛宴的故事中,西比拉作为哨子来到狄斯,想要为狄斯鸣笛预警,可是,由于新城人“听不懂”也“不愿听懂”来自外邦人的言说,于是,西比拉因为“语言不通”而受挫失败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没有人回应。西比拉突然明白这一路为什么没人来杀她了。费沙人早就明白,她已经不需要被处理,没有人会在乎她说什么,无论是狄斯还是费沙,它们都不在意。”
“西比拉:……你要抓我吗?太好了,谢谢,带我走。只要把我送到那什么管理局,带我去见那个人,怎么样都行!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我——
治安官:去你的,谁有空管你们这些乞丐?开个万国会来一万个异邦臭要饭的,外事局就该把你们都拉出去丢进砂海喂虫!再张嘴我毙了——唔!”
“阿利那:……真傻啊,西比拉,你怎么能指望他们。狄斯人不在乎,他们想象不了,也理解不了。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根本看不见我们的苦难。
西比拉:……我知道,我早就明白了……跟他们在一起时……我就知道,我们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芭菲告诉西比拉:
“看吧西比拉,这就是狄斯人喜欢听的话。只要你足够了解他们,就能抓住他们的心,就像你抓住我那点小把柄一样。看看外面,你能跨越这么广袤的沙漠,当然也能跨过人心那堵墙——只要用点小办法。虽然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理解是相互的,聪明的人先走那一步,不就掌握主动权了吗?接下来想想你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异邦的朋友。不要只沉醉于讲“你的”故事,去讲“能俘获狄斯人”的故事吧。”
这段台词表面只是在强调,西比拉最初之所以失败了,是因为西比拉只是沉醉于讲她自己(外邦)的故事,说着她自己(外邦)的“语言”。而西比拉最后能够成功,是因为她讲了狄斯人能听懂的“语言”,从而俘获了狄斯人的焦点和注意。然而,这种理解却忽略了这样一个前提:西比拉一个外邦人,怎么会说狄斯人的“语言”,讲狄斯人的“故事”?不同的“语言”之间需要翻译的桥梁,不同的共同体之间需要中间人的纽带,没有翻译,异国的语言无法被理解,没有中介,异国的故事无法打动人心。
那么,西比拉的外邦“语言”与狄斯城的“语言”之间的翻译者和中介者是谁呢?自然就是出生于西区,认同于西区的股神芭菲。固然,西比拉一开始就抓住了芭菲的把柄并以此为要挟,但是凭借芭菲在新城的人脉和手腕,暗中悄悄处理掉一个来自外邦的、被漠视、被忽略、无人理睬的流民,恐怕也并非不可能吧。况且,倘若西比拉因为“语言不通”向狄斯预警失败了,那么,不懂狄斯“语言”的西比拉,哪怕向新城人告发了芭菲的真相,恐怕也不会有多少新城人信以为真吧。那么,芭菲为什么要救助乃至帮助西比拉呢?除了忌惮,除了潜在的投资机会,应该也有来自西区人与外邦人之间的同情心与连带感(sympathy)吧。
我想专注于剧情中一个场景,也就是芭菲被西比拉发现后,将其送回贫民窟的那个情节的分析:
“红发大姐劲儿一松,整个松弛下来,絮絮叨叨地拐进了厨房,场景莫名让西比拉感到熟悉。而名为哈里的狄斯青年转向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慢慢说,似乎真认为西比拉不擅长狄斯话。”
[“絮絮叨叨”与其说是对西比拉的抱怨和不满,不如说是格雷森放松时下的日常状态的唠叨,这都暗示着气氛由紧张和敌视转向缓和。而这场景让西比拉感到“熟悉”。何谓熟悉?格雷森和哈里(辛迪加人)包容接待西比拉(外邦人),就像弗洛尔人(外邦人)包容接待海拉(辛迪加人)一样,这种熟悉感,源于两者的镜像颠倒。而这种镜像映照的担保,恰恰来自芭菲:“既然芭·菲能跟你共享她的秘密,那我们也选择相信你。别说漏嘴就好。”]
“西比拉相信这一点。如果是恶人,真想要她闭嘴的话,她早就没命了。”
[同样的,如果图科镇的镇民真是匪徒和恶人,海拉早就没命了。]
“哈里:在辛迪加你就别紧张啦,以前流民寨有好多异邦人呢,回头找油嘎大叔葛力达帮你看看伤,保准很快好。”
[流民寨是外邦人的第二故乡,移民与本地人混杂而居的辛迪加,是外邦与狄斯交往得以可能的共通空间。]
“格雷森:难道说我们遇到同志了?西比拉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芭·菲在全力保护她,那我们也得——”
[“同志”一词份量不轻,或者说,意味着西比拉是“我们”的一部分。]
“阿良:就是说……我想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要离开狄斯城,回老家啊?唔……我不是说不让她回家,只是……有点舍不得。”
[辛迪加的孩子对于一个陌生的未知的外邦女人耶莱娜,非但没有隔阂与戒备,反而舍不得她回老家。]
“阿良:既然你们都是受着伤被芭·菲捡回来的,那赛泊尔会不会也跟你一样是异邦人?”
[外邦人耶莱娜和西比拉都是被芭菲所收留,正是源于共通的连带感(sympathy)。]
“耶莱娜:呵呵,大概是怕我走掉,就没人给他们做饭了吧。现在辛迪加在慢慢重建,很多父母都忙着外出工作,那几个孩子就寄托在我这儿。我很高兴能帮上忙,这也是对大家好心收留我的感谢。其实他们不用担心,我哪儿也不会去。”
[芭菲和辛迪加收留了耶莱娜,而耶莱娜也帮忙照顾辛迪加的孩子,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耶莱娜:我梦见自己行走在雨中。隔着滂沱的雨幕,我隐约看见些什么,听到呼喊,我想追上去,抓住它。那可能是我的故乡,名字,爱人,使命,或者是某些不能割舍的牵挂。
……但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却在梦里被大雨冲刷、溶解,流逝殆尽。好像十几年一直死死抓住、刻入骨髓的重量一朝被迫放手,化作虚无——而我只能隔着雨幕看着。
醒来时,雨停了,我看见阳光,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事。”
[耶莱娜放下的并非对故乡和异邦孩子的牵挂与思念,她真正放下的不如说是对狄斯的仇恨、为外邦向狄斯报仇的使命与执念。而帮助她走出外邦vs狄斯之间水火不容的二元对立的,是辛迪加人对外邦人的善意、包容和接纳,是辛迪加这个打破固定的城邦边界,消融间隙与隔阂的共通空间。]
“耶莱娜:……也许狄斯不是我的故乡,但我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哎呀,这可真是……我不会走的,就留在这里啦。有你们在,我已经有新家了,不哭,不哭……”
“她一定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丰富、生动,温暖。那并不是一个失乡之人的样貌,假以时日,她的灵魂在这里会得到慰藉。”
[如前所述,狄斯并非铁板一块,所谓“这里”也不是泛指整个狄斯,而是辛迪加。辛迪加既在外邦之外(不是耶莱娜的原乡),又在外邦之内(耶莱娜的新家与慰籍)]
“芭菲:不用担心,我很清楚,重要的不是钱,是钱背后的价值。”
[什么样的“价值”呢?便是此刻外邦人与狄斯人之间的和睦,温馨,快乐,幸福的共通感,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最简单的联结。]
“芭菲:哈哈快乐就是快乐,跟有钱没钱没关系,别打标签嘛。你看,异邦朋友也能享受到啊~!”
[在辛迪加,狄斯与外邦的国界隔阂变得模糊暧昧,狄斯饮品即便外邦朋友也能享受,这是一种跨越国界的普遍性。]
“阿善:那个水果糖也很便宜,我跟流浪儿换过来的。西比拉会不会嫌弃呀……”
“女孩高兴地笑了,又拿出一颗放在西比拉手心。”
[不论是孩子还是芭菲,都展现出了对外邦人西比拉的好客之道,这不是一种合同式的规定权利与义务的社会契约,而是一种纯粹的赠予,一种面向他者敞开的伦理姿态。而弗洛尔人,也是以同样的好客和赠予,来接待海拉的。]
“看着眼前嬉笑怒骂的人们,她不免一时恍惚,像是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欢乐,她记得该如何举杯,记得环绕在身边的笑声。
甚至那颗水果糖,都让她想起某个特定的时刻,某种毕生难忘的味道。感谢自己的运气,感谢这世界真有善意,狄斯跟弗洛尔仍有相同的地方。”
[这种记忆的恍惚,回想的重叠,都在说明外邦(弗洛尔)与西区的类同,互为镜像。所谓“狄斯跟弗洛尔仍有相同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呢?那便是作为共通空间而存在的辛迪加吧。]
倘若由于过去的痛苦创伤和历史的沉重血债,狄斯城和外邦之间被迫卷入民族仇恨的无尽链条和血腥屠戮的战争循环,从而丧失了自我与他者之间交流和理解的可能性。那么,作为共通空间的辛迪加,便是主线2.0中的异托邦(乌托邦是美好的但并不真实存在的空间,异托邦是真实存在但在主流秩序之外的另类空间):它超越固定的国界划分,使得狄斯与外邦的二元对立失效,恢复二者之间对话与交往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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