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莱尔传（第二章）

第二章：象牙塔的裂痕

纳罗迪亚的空气稀薄得像被反复蒸馏过无数遍，吸入肺中，洁净得令人隐隐不安。诺克莱尔行走在通往注册处的白色长廊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清晰的倒影之中。穹顶洒落柔和的模拟日光，找不到一丝阴影。几只涡虫公司生产的清洁机器人安静滑过，外壳采用仿生陶瓷，形态优雅如天鹅，所经之处，连最微小的尘埃也无从残留。

这里是废都彻底的反面。废都的生命力藏于污秽、混乱与野蛮生长之中，像一团散发恶臭却顽强挣扎的烂泥；而纳罗迪亚，则像一件陈列在无菌罩中的艺术品，完美，精致，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

注册大厅恢宏如神殿。巨大的落地窗外，悬浮花园与私人飞行器构成流动的景观。没有拥挤的人潮，没有嘈杂的话音。仅有十几名新生如他一般，安静立于智能终端前办理手续。他们大多神情自若、举止娴熟，仿佛只是完成一次日常消费。

轮到诺克莱尔了。他将那块承载了一家人命运的数据板置于感应区。冰冷的电子女声响起，毫无情绪。

“身份确认，诺克莱尔。‘数字空间网络安全防护专业’新生。请缴纳学费，二百万信用点。”

诺克莱尔深吸一口稀薄的空气，取出父亲交给他的那只陈旧终端。接入学院支付端口的瞬间，他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扫来，带着不经意的审视。他的终端在这座殿堂中，犹如一件从垃圾堆里拾回的遗物，格格不入。

他输入支付指令。

终端屏幕上，那串象征父亲的罪责、母亲的泪水与街坊微薄善意的数字，顷刻归零。轻响之后，学院屏幕浮现“支付成功”的绿色字样。

交易完成。他用父母的半条性命，换来了踏进天堂的门票。

这笔债，他记下了。

心脏在胸腔中沉重搏动，如同一口破旧的钟。

“学费已确认。正在为您生成个人ID与分配宿舍。恭喜您，诺克莱尔先生，您已正式成为纳罗迪亚研究学院的一员。您的初始生活津贴：20股权通量，已划入您的学院账户。祝您学途愉快。”

一片崭新、泛着金属冷香的个人ID卡自终端下方滑出。半透明卡体内是微缩学院地图与流动的金色数据纹路。股权通量不同于信用点，是纳罗迪亚内部的硬通货——20股权，相当于两万信用点，是学院赐予每位新生的“恩惠”。这笔钱足以让一个废都家庭生活数年，而在这里，或许仅够在飞鸟区的餐厅享用几餐。

诺克莱尔收好ID卡，转身离开。他感觉那些审视的目光消散了。从他付清学费的那一刻起，他才仿佛真正获得了与他们站在同一片地板上的资格。

依ID卡指引，他搭乘无人悬浮巴士前往位于学院区边缘的学生生活区。此处的建筑不再如神殿般宏伟，而是一栋栋掩映于绿树花丛中的白色别墅，各带独立花园与露台。空气中漂浮着不知名的花香，几只真正的蝴蝶翩跹花间——这景象在废都，唯有旧时代影像中才得一见。

他的宿舍是17号别墅。

推开那扇由记忆金属制成的厚重房门，诺克莱尔见到一片远超出想象的空间。宽敞的公共客厅、柔软的合成纤维地毯、巨大的全息投影墙，开放式厨房陈列着闪闪发光的自动化厨具。一切洁净得像从未有人使用。

别墅四人共用，他似乎是最后抵达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两名青年，第三人则立于落地窗前，眺望远处的摩德里克天文馆。

开门声引得三人同时投来目光。

诺克莱尔的脚步顿了一瞬。他看见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以及那背后毫不遮掩的、如同打量稀有动物般的眼神。他的帆布包、洗得发白的衣物、身上那股即使用尽清洁剂也难以完全祛除的、属于废都的淡淡铁锈气息，在这一尘不染的别墅中，成了一个刺眼的异类。

该来的总会来。他内心异常平静。这是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关。

“新来的？你就是我们最后一个室友？”沙发上一位亚麻色头发的青年率先开口，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他是赛拉斯，来的路上诺克莱尔已记下所有室友的公开资料——家族在天云城经营多家娱乐产业，以长袖善舞著称。

诺克莱尔点头，未发一语。

“伊莱恩。”另一个坐在沙发角落、埋头于数据板的黑发青年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资料显示，伊莱恩是赤潮公司高管的儿子，纯粹的技术宅，对人际交往毫无兴趣。

而立于窗边的那人，甚至懒得回头。他身材高大，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是凯兰，阿瑞斯工业董事会成员的直系后代，一个标准的、浑身散发优越感的巨企贵族。

“下城区的……特招生？”凯兰终于转过身，声音里裹着天然的傲慢，仿佛“下城区”三字本身便是一种侮辱。“学院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什么货色都往里塞。”

话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客厅。

赛拉斯脸上的笑意未褪，眼中却多了一分看戏的期待。伊莱恩恍若未闻，手指仍在数据板上飞快滑动。

诺克莱尔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回视凯兰，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古井无波。他清楚，此刻任何愤怒或辩白，只会沦为对方取乐的素材。沉默是最佳的武器，也是最深的轻蔑。

他越过客厅，走向属于自己的房间。门牌已显示他的名字：诺克莱尔。

被如此无视，凯兰皱起眉头。阴沟里的老鼠，也敢漠视他？

“站住。”凯冷冷开口，“东西放在外面。我不想整栋别墅被废都带来的细菌污染。等安保机器人做完彻底消杀，你再进去。”

诺克莱尔停步转身。

“学院守则第74条，学生宿舍为私人空间，他人无权干涉。”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在陈述物理定律。“若你认为我的物品存在安全隐患，可向学院管理处提交正式申诉，由专员检测。在此之前，你无权命令我。”

凯兰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土里土气的家伙竟搬出学院守则反将一军。他嗤笑一声：“守则？在这儿，我的话就是守则。看来你得学学纳罗迪亚的生存法则。”

赛拉斯兴致盎然地调整坐姿，如同观赏一出好戏。

诺克莱尔未再理会，推开房门走入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却功能齐全。舒适的床、书桌、衣柜，以及一台崭新的个人学习终端。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比他家那个集装箱大上十倍不止。

他将帆布包放在地上，深深吸气。

冷静，诺克莱尔。这才只是开始。

他坐上书桌前，启动那台全新的个人终端。流畅开机动画之后，是他的个人信息界面。他需在此激活账户，接入学院庞大的数据库。

就在指尖触及屏幕的刹那，终端界面骤然变成一片刺眼的红色。

一个巨大的警告标志于屏幕中央闪烁。

【警告：检测到高危生物污染源！启动一级净化协议！】

【正在格式化所有外部存储设备……正在隔离账户……正在上传警报至安保中心……】

顷刻之间，他帆布包中那块存有所有电子书及自编小程序的旧数据板发出“嘀嘀”轻响，指示灯疯狂闪烁——正被强制格式化！

客厅传来凯兰毫不掩饰的笑声。

“看呐，我说什么来着？学院的安保系统可比我严格。它可不欢迎垃圾。”

赛拉斯也随之笑出声，鼓掌如观看演出：“凯兰，你这招可真绝。不过，也算是个善意的提醒，好让他长点记性。”

伊莱恩终于从数据板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掠过一丝讶异。他看了看诺克莱尔的房门，又瞥向凯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手段既无聊又低级。

诺克莱尔的房间内，警报声尖锐鸣响。

在红光的映照下，他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但他没有惊慌，没有冲出去与凯兰理论。

刹那间，他的大脑以超常速度运转起来。

这不是学院的标准协议。净化协议针对的是数据病毒，而非所谓“生物污染源”。这措辞根本是为羞辱他而设。

触发方式也非系统底层，而是应用层的一个伪装脚本。手法粗糙，只是利用高权限账户在他终端初次联网时强行植入。目标明确：格式化他的个人物品、冻结他的账户，让他寸步难行，彻底成为笑柄。

攻击源……毫无疑问，是凯兰。对方甚至懒得隐藏IP地址，何等傲慢。

全部分析，用时不足半秒。

他的手指微颤，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被压缩到极限后所催生出的冰冷近乎残忍的平静。

父亲的话语回响耳畔：“……要么，就想办法把这个吃人的世界，给它掀了！”

掀翻世界还为时过早。但至少，眼前这张桌子，可以先掀翻。

诺克莱尔眼中如有数据瀑布奔涌。他未尝试挽救正被格式化的数据板——既来不及，其中的内容虽可惜却并非不可复得。他要做的是反击。

他没有触碰面前的学院终端——那台机器的权限已被暂时锁死。而是从口袋中取出那台来自废都的破旧个人终端。

这部终端的系统由他亲手重写，剥离所有原厂监控后门，轻便、高效，且暗藏“惊喜”。

他用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数据线，将终端接入墙壁上的备用网络接口。这接口通常供维修机器人使用，权限极低，却也正因如此，绕开了凯兰设于主网络入口的陷阱。

他的手指在陈旧屏幕上化作残影。

没有复杂图形界面，只有一行行绿色代码飞速滚落。

他如幽灵般无声潜入17号别墅的局域网。凯兰的攻击脚本如同一扇敞开的大门，不仅暴露意图，也暴露了他自己的坐标。

诺克莱尔没有攻击凯兰的个人终端，那太明显且会留痕。他要做的，是借网络规则惩罚破坏规则之人。

他找到别墅的智能环境控制系统——一套由涡虫公司设计的高度集成系统，掌管别墅内一切：灯光、温湿度、空气净化、食物合成、娱乐单元。

凯兰的账户拥有该系统的最高临时权限。

诺克莱尔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意。

他没有夺取权限，而是写入一个极小的、伪装成系统日志更新的“补丁”。其作用很简单：将凯兰的个人生理数据与环境偏好设置，与他刚从学院公共数据库调取的“废都破街环境参数”样本进行绑定。

这是一枚逻辑炸弹。当凯兰下一次通过个人终端向环境系统发出任何指令时——哪怕只是开一盏灯——这个“补丁”就将触发。系统会误以为，“废都环境”才是该账户最舒适的偏好设置。

一切完成，用时不足三十秒。

他拔掉数据线，将旧终端揣回口袋。房间内的警报因格式化完成与账户冻结而停止。

诺克莱尔站起身，推门走出。

客厅中，凯兰斜倚沙发，得意地望向他，仿佛等待他跪地求饶。

“怎么，特招生？现在知道纳罗迪亚的规矩了？需不需要我‘大发慈悲’，帮你向系统申请解冻账户？当然，得收点‘服务费’。”

凯兰语带轻蔑。

诺克莱尔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厨房的食物合成机，从容地点选了一杯清水。

他的学院账户虽被冻结，但ID卡仍保有最基础的身份认证功能。

见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凯兰面色沉下。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这感觉令他极度不悦。

“喂！我在跟你说话！聋了吗！”

他提高声调。

也正在此时，他觉出房中有些闷热。皱了皱眉，抬起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习惯性命令道：“系统，温度降低两度，启动三级空气净化。”

指令发出。

然而室温并未下降，反而骤然升高。空调系统发出怪异轰鸣，送出的不再是冷气，而是一股带着潮湿霉味的暖风。

嗡——

别墅内所有明亮灯光霎时转为昏暗、不断闪烁的昏黄色，犹如废都那些接触不良的劣质灯管。空气净化系统停止工作，一股模拟出的、混合铁锈与机油的气息自通风口丝丝缕缕逸出。

连墙角的音响，也开始播放低沉压抑的工业噪音。

不过数秒，整座豪华明亮的别墅竟化身为一间活生生的“废都模拟体验馆”。

“这……怎么回事？！”赛拉斯讶异起身，厌恶地嗅着空气。

伊莱恩也摘下耳机，首度露出真正震惊的神情。他环顾四周诡异的环境，又望向站在食物合成机前慢悠悠饮水的诺克莱尔。

凯兰面色铁青。“该死！系统！系统！停止！恢复默认设置！”

他对着终端低吼。

系统却毫无反应。或者说，它正忠实地执行着“新偏好”——认定当前环境才是主人真实所需。

“系统故障！肯定是系统故障！”凯兰气急败坏地操作终端，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环境设置纹丝不动。他越是发出“舒适化”指令，系统就越是“贴心”地加强“废都”模拟效果——湿度持续攀升，噪音越发刺耳。

“也许，是系统检测到了什么‘污染源’，自动进入了‘适应模式’？”诺克莱尔喝完水，转身平静地看向凯兰，将对方先前的话语原样奉还。

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无辜”的关切。

“看起来，你的终端似乎与此处环境不太兼容。需要我帮你向学院管理处提交申诉吗？”

“噗——”

赛拉斯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望着凯兰由青转紫的脸，他笑得前仰后合。

凯兰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住诺克莱尔，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并非愚钝，瞬间明白这一切绝对是眼前这下城区的贱民所为！

但他没有证据！对方从头到尾未碰学院终端，甚至连房门都未迈出。而他自己，却如小丑般被耍得团团转。

这比直接扇他耳光更令他屈辱！

“你……”凯兰指着诺克莱尔，气得语塞。

诺克莱尔不再看他，径直走回房间，关上房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己无关。

门合上的刹那，他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后襟已被冷汗浸透。心脏仍在狂跳。

他成功了。他以对方的傲慢，狠狠回敬了对方。未留下任何直接证据，一切宛若一场离奇系统故障。即便凯兰申诉，最终也只会得到“系统紊乱，建议更换终端”的官方回复，并沦为整个学院区的笑柄。

但他清楚，这仅是暂时的胜利。

他已彻底得罪一位来自阿瑞斯工业的权贵子弟。前路，必将更加艰难。

他抬头望向房中那台已恢复正常的学院终端。账户仍处于冻结状态，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解开。

他打开旧终端，开始着手恢复那块被格式化的数据板。幸而早有后手，所有重要数据皆在隐藏分区加密备份。

正当他准备开始工作时，动作忽然停滞。

方才潜入别墅局域网时，为寻找环境控制系统漏洞，他曾短暂连接学院主干网络，抓取部分公共数据包进行分析。

在那瞬息即逝的数据洪流中，他似捕捉到一个极其异常的讯号。

一段不属于任何已知协议、被层层加密伪装、如幽灵般的数据流。

它隐匿于学院数据库最底层，像一头沉睡深海的巨鲸，每一次“呼吸”，都令周遭数据产生微不可察的涟漪。

出于黑客本能，诺克莱尔记下了那段数据流的特征码。

此刻，他将其重新调出。

他尝试用各种解密算法触碰其外壳，所有努力皆如石沉大海，未有回应。这数据流的加密方式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技术，甚至不似人类造物。

这到底是什么？

诺克莱尔蹙眉。他将精神高度集中，循着那段特征码，再次小心翼翼地、以一缕极微弱的代码如探针般，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沉睡的存在。

嗡——

刹那间，诺克莱尔感觉自己的大脑如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

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无边的意识，仿佛从万年沉睡中惊醒了一瞬。他并未“看见”任何事物，却“感受”到一片无垠的、由纯粹数据构成的金色海洋。在那海洋中央，存在一个无法估量的、伟大的意志，它似乎……注意到了他这只渺小的蝼蚁。

随即，一股强大的、不带敌意的力量将他的“探针”轻柔弹回。

诺克莱尔猛地从地上弹起，面色惨白，大口喘息。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

不。

那感觉过于真实。

那是……世界树？

传说中，世界树系统全知全能，但它仅是依算法运行的超级AI。可方才他所感受到的，分明是一种……生命感。一种沉眠的、古老的、超越理解的生命感。

他怔怔立于原地，心跳如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考入纳罗迪亚所追寻的，或许不止是财富与地位。

在这金碧辉煌的象牙塔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更为庞大、更加危险的秘密。

而他，在踏入此地的第一天，就不慎在那光滑完美的塔身之上，敲出了一道微小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