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芭菲：故事的力量、信用与危机

在碎金盛宴剧情的高潮，芭菲对西比拉说：“接下来想想你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异邦的朋友。不要只沉醉于讲‘你的’【故事】，去讲‘能俘获狄斯人’的【故事】吧。”

旁白同样点明：“就像狄斯人【相信】财富的价值等于钱币，于是她【造】出了‘金钱’，若这世界更多人【相信】生存的价值等同异方晶，那她同样可以【骗】个半天一宿。”

芭菲在剧情中反复强调“故事”的重要性，这并非一句随口的商业箴言，而是她对狄斯经济本质的精准洞察：经济信用和投资预期的本质，并非基于对物质资产的冰冷评估，而是基于对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的集体信仰。那么，为何故事对于经济系统来说至关重要？

凯恩斯认为，未来存在根本的不确定性，即经济主体无法预知未来事件【所有】可能的结果，更无法计算【所有】这些可能性的概率。在具有不确定性的世界里，经济主体【完美】的理性计算失灵了，经济人主体的行为无法建立在数学的【最优解】上，理性的筹划总是【有限度的】，任何试图精确量化未来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

流通环节庞大的金融信用体系，本质上是一种经济神学，它的正常运转，离不开对未来乐观预期的信仰和担保。既然理性筹划总是有限度的，为了避免经济系统在不确定性面前彻底瘫痪，人类也相应地发展出了一套心理和社会应对机制。凯恩斯用“动物精神”来描述驱动投资行为的非理性、自发的乐观冲动，这是经济主体拥有的一种“我感觉能行”的内在动力。

这恰恰完美地对应了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看法，所谓意识形态，便是对主体与实在的生存条件之间的想象性关系的再现。狄斯的投资者们便是经济主体，而经济系统未来根本的不确定性，便是实在的生存条件。

狄斯的投资者无法真正把握这个未来，正如阿尔都塞认为主体永远无法直接触及实在。因此，狄斯的投资者需要一个中介，一个让他们能够想象自己与这个不确定未来之间关系的框架。“动物精神”便是这种想象性关系的具体体现：它是一种集体性的、非理性的乐观主义，是经济主体在面对未来这个深渊时，为自己构建的一座心理上的桥梁，它赋予了主体一种主观层面的确定性。 这种精神状态，就是经济主体的经济意识形态。

“动物精神”的形成，离不开一套强有力的、由集体所分享和信仰的、关乎投资预期和未来担保的故事。那么，狄斯投资客原先高涨的“动物精神”，又依赖着一个怎样的故事呢？西比拉成功地讲了一个俘获狄斯人的反故事，可以从西比拉的言辞中，逆向回溯出原先的故事来。

西比拉：“他们【偷】你们的技术！要搞黑环，产【自己】的异方晶！！……是的，费沙已经造出【自己】的黑环了！他们在偷偷生产异方晶，要彻底【取代】你们了！”西比拉使用的那些充满所有权和排他性的词汇，不断地向狄斯投资者强化一个观念：异方晶不仅仅是一种资源，它是“我们的”资源；费沙的行为不仅仅是技术研发，它是对“我们”神圣财产权的“偷窃”；其最终目的，是对“我们”中心地位的“取代”。

西比拉的反故事，是一个关乎丧失的故事。那么狄斯投资客原来相信的故事，自然就是一个关乎拥有和独占的故事：狄斯城对异方晶的开采、贸易和技术的绝对垄断是永恒且牢不可破的。

这套故事的运作机制，便是将一个特殊的、具体的元素提升出来，赋予其填补经济系统未来根本的不确定性的“神圣”使命，让人们相信，只要这个元素是稳固的，那么整个未来就是可控的、乐观的。毫无疑问，对于狄斯的投资客来说，这个特殊元素就是狄斯异方晶。

狄斯异方晶具有双重性，它不仅仅是一种稀缺的重要资源，即具有有用性的通货（Currency）。同时，在灾后世界市场中，它还是占据了一般等价物空位的世界货币商品（Money）。狄斯异方晶不仅仅是商品交换网络中的一环，更是定义和衡量其他所有商品价值的中心，是那个享有特权的“国王”。恰恰是作为世界货币商品的狄斯异方晶，填补了经济系统未来的根本不确定性，为狄斯的投资客提供了主观上的确定性。

狄斯异方晶由此成为经济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被投资客赋予了神圣的超然的光环，凝聚着经济主体的欲望、恐惧和希望。芭菲在直升机上撒下异方晶吸引媒体的注意力，恰恰利用了狄斯异方晶在经济意识形态中所扮演的崇高客体的角色：“全、全狄斯的投资者们…你没看错……现在我们拍到的画面……将震撼全城……撒——异——方——晶——啦啊啊啊啊——!!”

由此，涅槃集团股价崩盘的危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不过，我并不打算讨论其中的金融技术细节，B站up主风城猞猁对此已做过详细的科普和解读，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她的视频。

从客观层面来说，可以从前面的论述，概括出如下逻辑链条：1、作为稀缺资源的异方晶是通货（Currency）→2、狄斯城垄断的异方晶是中心化的世界货币商品（Money）→3、狄斯城经济霸权→4、金融领域乐观预期造就的繁荣。

那么，危机发生在哪一环呢？是第二环。“是的，费沙已经造出自己的黑环了！他们在偷偷生产异方晶，要彻底取代你们了！”在西比拉提供的反故事中，费沙可能有能力生产自己的异方晶，这就导致异方晶的生产和流通有被去中心化的可能，不再被狄斯城所垄断。原先，狄斯异方晶这个老国王坐在世界货币商品的王座上，可现在，面临争夺王位的挑战者费沙。

为什么是第二环，而不是第一环呢？不如用反证的思路来考虑：值得注意的是，西比拉没有说费沙“偷”狄斯的异方晶，说的是费沙在“偷”狄斯的生产技术。狄斯的异方晶产量和存量并没有任何减少。如果狄斯城生产异方晶真的是遵循为满足需需求而买卖的需要逻辑（即商品-货币-商品）的话，天灾之下，有更多的城邦能产出异方晶应该是好事才对。假设费沙能够生产异方晶，本身也没有影响异方晶对抗天灾和狂厄的使用性，并不冲击作为通货和资源的异方晶，冲击的是作为中心化的世界货币商品的狄斯异方晶。因此，西比拉的反故事导致的危机，不是发生在第一环，而是在第二环。

从经济意识形态的层面来说，是狄斯异方晶充当了中心化的世界货币商品这一客观事实，让狄斯异方晶成为投资客的欲望对象，让狄斯异方晶成为经济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既然这一客观事实在主观的认知和信念层面受到冲击，狄斯的异方晶也就跌落神坛，不再拥有自己身上的神圣光环了。经济体系由此显露出先前被遮蔽的根本的不确定性，投资预期被打破，投资客主观的确定性被瓦解，动物精神的集体乐观情绪，便扭转为集体的恐慌。最终，信用的中介链条中断，涅槃遭遇股市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