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城的小天》第十章：阴影与微光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被老爸那句“看清楚颜色”给问住之后，小天那股活泼好动的劲儿，好像真的收了一点。倒不是说他不想当执法官了，而是他开始带着点儿说不清的困惑，重新打量这个他原以为早就熟悉了的世界。

他还是每天早起跑步，但不再冲着空气比划擒拿动作了，反而会真的去注意路上遇到的人。他看着匆匆赶去矩阵工厂的工人，他们脸上挂着麻木的疲惫；看见从豪华飞行器上走下来、穿着昂贵定制服的公司高管，眼神又冷又利；也看见更多像之前遇到的那个乞丐老人一样，蜷在角落、眼神空荡荡的人。

“妈妈，”有一天吃晚饭，小天咬着勺子忽然问，“为什么万井街那边，有的人能买一整只真烤鸡，可有的人连买合成豆饼都要犹豫半天啊？”

林仙儿正在盛汤的手停了一下，她看了眼旁边闷头吃饭的东方青，然后温柔地对儿子说：“因为大家做的工作不一样，挣的信用点也不一样多呀。”

“可是……”小天皱起眉头，“有些工作明明看起来特别累，为什么反而挣得少呢？就像扫大街的机器人维护员叔叔，每天修那么多坏掉的机器人，一身机油味，但爸爸说他们工资还不如坐在办公室里按按钮的人高。”

东方青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但没抬头。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跟十岁的孩子解释什么叫资本、剥削、阶级固化这些复杂的东西，只好含糊地说：“这个啊……很复杂的，等你长大一点就懂了。”

“又是等我长大……”小天嘟囔着，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他转头看向东方青，“爸爸，你以前当佣兵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危险？是不是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事？”

东方青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露了出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吃饭。过去的事，没什么可提的。”

小天察觉到爸爸情绪不对，那种压抑比直接骂他还让人难受。他缩缩脖子，不敢再问，可心里的疑问却像种子一样，埋得更深了。

周末，小天又跑去找灯塔的江临汐。她正在整理她爸爸留下的笔记，厚厚的手写本上全是复杂的公式和观测记录。

“江临汐，你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小天忍不住又问。他总觉得她爸爸和自己爸爸有点像，又有点不一样。

江临汐抬起头，阳光从灯塔的窗户照进来，映在她认真的侧脸上：“他是个特别执着的人。为了研究海洋，能几天几夜不睡觉。但他也很温柔，从不对别人发脾气……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小天好奇地凑近。

“嗯，”江临汐眼神飘远，像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我还很小，爸爸的一个朋友来找他，好像是想请他帮忙分析一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数据。爸爸看完之后特别生气，直接把那个人赶了出去。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后来他抱着我说，有些知识，不该拿来伤害人。”

“战场数据？”小天眨眨眼，“是像我爸爸参加的那种企业战争吗？”

江临汐摇摇头：“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爸爸没多说。不过从那之后，他好像就更专注去找像汐见水母这种……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却特别美、特别神奇的东西。他说，也许这些，才是人类真正该珍惜的。”

小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什么用，却很美……他想起海里那些蓝色的光点，心里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他爸爸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有用”和“没用”，“危险”和“安全”。

回家的路上，小天心事重重。快到矩阵公寓楼下时，他看见一个穿旧军装、少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坐在花坛边，眼神空荡荡地望着远处纳罗迪亚的金光。小天认得他，是隔壁楼的退伍老兵，据说也是从企业战争下来的，但和爸爸不一样，他回来之后就一直这样，很少跟人说话。

小天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还没拆的合成水果味营养棒，走过去轻轻放在男人旁边。

男人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小天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缓缓转了回去。

小天心里有点闷，跑回了家。

家里，东方青居然没在书房看新闻，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旧全息相框。相片里是年轻时的他，穿着佣兵制服，扛着那把标志性的“阿瑞斯德尔塔”狙击枪，眼神锐利，旁边还站着几个同样穿作战服的队友，大家笑着，背景却是一片焦土废墟。

小天从没见过爸爸这样的表情——不是平时的疲惫或严肃，也不是偶尔逗他时的轻松，而是一种沉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愧疚？

“爸爸？”小天小声喊。

东方青猛地回神，迅速把相框扣在茶几上，脸色一下子回到平时的沉稳，但快得有点不自然。“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嗯……”小天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好奇地盯着那个扣着的相框，“爸爸，那是你以前当佣兵时的照片吗？旁边那些人是谁啊？”

东方青身体微微一僵，深吸一口气，没看儿子，目光转向窗外：“以前的战友……好多年没联系了。”

“哦……”小天感觉到爸爸不想多说，但他今天特别想弄明白，“爸爸，你当佣兵的时候……会害怕吗？”

东方青沉默了特别久，久到小天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小天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听见爸爸用那种低得几乎从很远地方飘来的声音说：“怕。每天都怕。”

“那……那你杀过人吗？”小天问出这个他一直有点怕，又忍不住想问的问题。

东方青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林仙儿从厨房探出头，担心地看着他们，想说什么，却被东方青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又过了像一世纪那么长，东方青才慢慢开口，嗓子哑得厉害：“……杀过。”

小天心里一紧，看着爸爸绷紧的侧脸和攥紧的拳头，突然有点后悔问这个。

“但是……”东方青声音更低了，带着说不出的痛苦，“有一次……我宁愿自己从没扣下扳机……”

他眼神空洞，像穿过了墙壁，看到遥远又不愿回忆的过去。

“……那是在洛都外围的一个废弃厂区，我们小队接到命令，清剿占在那的燃爆重工残部。情报说里面只有武装人员。”东方青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透着寒意，“我们交上火了，很激烈。我们被压在一个仓库外面，队长……我那时的上级，命令我往仓库里扔手榴弹，说那是他们的弹药库，炸掉就能解决。他说……里面查过了，是空的。”

小天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爸爸。

“我犹豫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安。但队长在无线电里吼，情况紧急……我还是扔了进去。”东方青语速变快，拳头攥得指节发白，“爆炸声很大，火光冲天……我们开始推进。我以为任务结束了……”

他声音开始发抖：“就在我转身想和队友汇合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个很小的声音……是个小女孩……她说……‘叔叔，你东西掉了……’”

东方青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肩膀轻轻颤动。

“我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那颗她捡起来的、她以为是掉了的手榴弹……她身后……还有几个更小的孩子……他们躲在仓库角落一个破箱子后面……情报是错的！队长根本没核实！”

东方青声音哽咽，全是悔恨和痛苦：“我大喊‘不’！想冲过去……想把她推开……可是……太晚了……”

他没再说下去，但小天已经懂了。他好像能看见刺眼的火光，听见震耳的爆炸，看见爸爸绝望的眼神和那个小女孩天真的笑容一起消失在火焰里……

小天脸色发白，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攥紧。他从没想过，爸爸那些听起来像传奇的故事背后，藏着这么残酷的真相。

“那个队长……后来呢？”小天声音发颤。

东方青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里面有浓浓的恨和……一丝茫然：“死了。在那场战争里，死得……很容易。可是……那些孩子……回不来了。”

他看向小天，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愧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被理解的光：“所以……小天，爸爸不希望你走这条路。不是因为当执法官不威风，而是……有些选择，一旦错了，就回不了头。有些重量，背上了，就是一辈子。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你看到的‘敌人’，可能只是……想活下去的普通人，甚至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小天呆呆看着爸爸，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爸爸平时的沉默、疲惫，还有对他“英雄梦”的打击，背后藏着多重的阴影。

他扑过去紧紧抱住爸爸，把脸埋进他怀里，呜咽着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东方青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他抬手，有点笨拙地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父子俩就在渐暗的客厅里抱着，夕阳透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长，融在一起。

那天晚上，小天睡不着。爸爸讲的那个画面在他脑子里来回播放。他第一次真正明白“战争”是什么意思——不光是刺激和冒险，更是撕心裂肺的痛和没办法挽回的遗憾。

他好像也有点懂了，为什么爸爸对他想当执法官那么矛盾。执法官面对的也许不是战场硝烟，但同样是这个复杂世界里，那些分不清的灰色地带和沉甸甸的责任。

他的英雄梦，第一次蒙上了一层现实的、沉重的影子。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也没想退缩，反而有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冒出来——

他要变强，但不是像故事里那样只是为了打倒坏人。他要强到能分辨真相，聪明到能避免悲剧，能保护那些像小女孩一样无辜的人，能……让爸爸那样的遗憾，不再发生。

这个目标，好像比单纯“当英雄”要难得多，也重得多。

可看着窗外那片被纳罗迪亚金光和底层霓虹分割的夜空，小天握紧了拳头。阴影一直都在，但总得有人，试着成为照亮阴影的那点微光吧？

哪怕，那只是来自一个十岁孩子心里、微弱却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