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艺术如何可能：重读《瑰丽奇妙夜》

1、在新城，真正的艺术究竟何为？真正的艺术究竟何以可能？其历史性条件又是什么？这是本篇论纲想要探讨的问题。

    2、不妨先界定几个术语，艺术品（art）指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人工制品。艺术性指任何可被鉴赏和品味的人工制品所具有的审美价值。他律的艺术，指艺术品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艺术之外的事物，譬如金钱和名望等物质利益。律在这里可以理解为法则，他律的艺术就是说，艺术受到艺术自身法则之外的其他法则（比如商业法则或名利法则）的支配和主导。譬如说，麦昆审查里，拍卖会上被当成“商业噱头”炒作的莫琳的画就是他律的艺术。而自律的艺术，或纯艺术，或大写的艺术，或为艺术而艺术（ART），指艺术仅仅受到艺术自身法则的支配，艺术品的存在的目的仅仅指向自身，而不是为了艺术之外的其他外物或目标，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它自身，艺术自己就是自足的，圆满的，不受外在的名利所沾染和玷污。譬如说，麦昆审查里，局长关注莫琳画作本身的内容，而不是关注画作附加的炒作噱头和名誉，这就是把莫琳的画作当做自律的艺术（ART）来看待的。艺术品（art），既可以是自律的艺术（ART），也可以是他律的艺术，自律的艺术仅仅是艺术品的一种形态。

    3、显然，在麦昆审查中存在着如下二元对立：梦想VS现实=干净VS肮脏=本真VS堕落=尊严VS利益=自律的艺术VS他律的艺术，除了最后一组二元对立，前面的关键词都是从剧情台词中提炼出来的，这里简单列举一些作为佐证，【】是我的强调记号。麦昆的初心： “很久以前,有个叫詹宁的小画家踏入了新城的艺术圈子。收藏家们肯定了她的技术……但也只有技术。表达?【梦想】?新城可没有人在意这些。”麦昆对新城艺术圈的肮脏现状的评价：“麦昆是这个【肮脏】产业链上的每一环…是新城的每个人。”“既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了,【肮脏】的画笔永远【无法洗干净】,那不如…让这里再【黑】一些?再【乱】一些!!!”局长最后的劝说：“放下【不干净】的过去,重新选择,从头再来——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当初的詹宁：“她向麦昆分享【自己的一切】,无论是【情感】还是【梦想】,她对她【毫无保留】” 。堕落的犬儒的麦昆：“向现实【妥协】,在【泥潭】里做个【蝼蚁】又有什么不好呢?和我一起在这片【浑水】里【下沉】,不也一样能【夜夜笙歌】吗?”莫琳的堕落：“是我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是我【贪恋】曾经【光鲜奢靡】的生活……” 麦昆点明了新城艺术圈利益的诱惑，质问局长： “【认同,赞许,金钱,名誉】……詹宁无法拒绝的东西,你以为现在的画家们就能够拒绝吗!”局长点破了审查中艺术拍卖会的实质：： “这场拍卖的对象早就【不是这幅画了】,是一个【凭空捏造的故事】,是你的【尊严和名字】,一旦成交,"莫琳”这两个字就会定性为一个【商业噱头】...”。

    4、不如说，自律的艺术（ART）VS他律的艺术这种二元对立，从来就不是艺术品（art）的永恒本质，这对二元对立的出现是有其历史条件的。在历史上，他律的艺术才是艺术品的常态。譬如说，在古希腊，艺术品的价值无法独立于城邦治理和公民道德教育的公共职能。在中世纪，艺术品是神学的婢女，宗教艺术的价值源于上帝的荣光。在中国古代，则有文以载道的悠久传统。那么，自律的艺术（ART）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其历史条件是什么呢？具体而言，在现代社会，科学、道德、艺术三个领域的分化和隔阂，也就是说认识（真：我能知道什么？）、伦理（善：我应该做什么？）和审美（美：我欣赏和欲望什么？）这三大领域的分化与独立，才使得艺术品摆脱了几千年历史中他律的艺术的地位，而获得了独立的存在，成为自律的艺术（ART）。

    5、在现代社会，自律的艺术（ART）vs他律的艺术=纯艺术（ART）vs物质利益（名望、金钱财富等）。然而，纯艺术（ART）和物质利益看似水火不容，不如说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什么是真正的审美判断=纯艺术（ART）的理想呢？康德认为，审美判断的条件，是在无利害的状况下去对待某物，正是这种无利害的态度，使得某物成为了审美对象。什么叫无利害的态度呢？就是对待对象时，暂时搁置伦理（我应该怎么做？）和认识（我能知道什么？）的双重考量，仅仅以纯粹的审美态度去对待某物。用剧情的例子来说明吧，譬如说，面对美术馆里狂厄发作的恐惧雕塑，倘若暂时不考虑如何行动阻止狂厄并努力救人（这是道德和伦理的领域），也暂时不考虑如何分析恐惧雕塑和索西亚的特性和可能具有的弱点（这是认识和知识的领域），仅仅感受和体验雕塑带给自己的恐惧感（这是审美和纯艺术【ART】的领域），那么，沾染狂厄的雕塑就被当做一个审美对象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审美是指更广泛的审美经验，而不仅仅局限于优美和崇高，因此，恐惧当然也是审美经验的一种。康德的论点，也并非仅仅适用于古典美学，对于表现主义的艺术乃至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同样是成立的。

    6、那么，为什么说，纯艺术（ART）和物质利益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呢？一方面，正是因为商品经济将古老的神圣的世间万物都还原为赤裸裸的物质利益，旧的附着于万物的神圣意义都被消解了，世界被彻底去魅了。因此，为了抵抗商业化的腐蚀，纯艺术（ART）从摹仿外部对象转向内部探索，赋予自己深度、意义和价值。纯艺术（ART）用自身内在价值的赋魅来对抗外部世界的去魅，用审美的无利害的态度，来对抗商品经济对物质利益的功利追求，因此，纯艺术（ART）恰恰与物质利益是同一历史过程的双生子。然而，在纯艺术（ART）将自己确立为物质利益的对立面的时候，它也恰恰摹仿了商品经济对物质利益的追求的形式结构。纯艺术（ART）是自我指涉的，恰恰对外在的利益漠不关心，唯有这种漠不关心的纯粹态度，才能进入无利害的审美领域。但商品经济对货币增殖的追求，恰恰也是自我指涉的（货币-商品-更多的货币） 。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商品的物的有用性和内在意义不过是货币增殖的中间环节和手段。对物质利益的追求，恰恰是建立在这种对物的有用性和内在意义漠不关心的纯粹态度上的。譬如，在麦昆审查中，拍卖者对于莫琳的画作内容和实际的审美价值并不关心，画作是谁画的不重要，画作是真是假也不重要，画作是完整还是残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作本身的稀缺性、名声以及麦昆所讲的故事给画作赋予的光环，而真正重要的，是这一切所担保的画作的投资属性和增殖空间  。不如说，对物质利益的功利追求，恰恰是货币的“纯艺术”。

    7、然而，这能够解释自律的艺术（ART）的小众，也就是孤芳自赏的小圈子的精英性，却不足以解释为何自律的艺术（ART）被赋予了极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譬如“梦想”、“干净”、“本真”等。是因为自律的艺术能够表达自我的内在情感吗？但在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时代，自我表达的方式和手段是如此的便利快捷，很难说这仅仅是自律的艺术的专利。是因为自律的艺术本身是一个值得追求的梦想吗？然而，无期迷途并非第一个以艺术为题材，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和对比的作品。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便是此类主题的文学前辈。然而，我在这里并非要用文学经典来跟无期迷途的剧情比较所谓审美价值或艺术性的。《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恰恰是为了追求绘画的梦想，抛弃了中产阶级的工作和幸福圆满的家庭，最后在孤岛上塔希提岛完成了画作，并在死前将所有画作烧毁。诚然，这种做法是非常极端的，但不如说，这种极端的例子恰恰能显示出那种为了纯粹的绘画理想而置世俗利益与评价于不顾的决然态度吧，那是一种朝圣般的宗教信仰的态度。的确，如麦昆所言，新城的艺术圈烂透了，可外部环境的污浊，并不会影响对艺术的纯粹信仰。相反，对艺术怀有的真正的纯粹信仰，不如说恰恰就是在污浊肮脏的艺术圈中，却仍然置这样肮脏的环境于不顾的超然态度。可见，自律的艺术（ART）之所以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并非植根于这种无关世俗的对艺术的纯粹信仰，而应当是源于自律的艺术（ART）的其他特点。

    8、既然纯艺术（ART）是现代的产物，那么，它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康德认为，纯艺术（ART）的审美特性，是建立在共通感之上的。真正的审美判断，虽然是主观的，却又带有普遍性。纯艺术(ART)能激发主体的想象力，从而在审美经验的共通感上建立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如前所述，这里的审美经验不局限于古典美学的优美和崇高，也包括了恐惧等其他类型的审美感受。同样，此处的共通感并不意味着圆满与和谐，恰恰相反，恩菲尔美术馆展览的雕塑大多是阴森的、诡异的、令人颤栗的、恐惧的、诡异的、痛苦的、扭曲的、非和谐的。共通感指的是审美经验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既是个别的，也是一般的，既是特殊的，也是普遍的。尽管麦昆犬儒式地嘲讽新城肮脏的艺术圈，但她掩盖的内心那份对自律的艺术的热爱，却不仅仅只是私人的表达和梦想，不如说，她真正在意的，是她私人的表达和梦想，能否被他者和集体（新城艺术圈、收藏家、美术馆等）所承认和接纳。换言之，纯艺术（ART）成为了理想的连接个体和集体的桥梁和中介。

    9、再来看恩菲尔对真正的艺术（ART）的看法：“优秀的艺术家用作品传递情感,触碰观众内心,引发共鸣、思考和想象。”再比如，恩菲尔：“我不会对作品说谎。作为艺术家,用有限又渺小的生命创作独属于自己的杰作,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每一次雕刻,我灌注全部心血,期望它的诞生。很荒唐吧?无论我创作出怎样的佳作,观众对恐惧的想象都会将它扭曲,像石膏一样层层覆盖,最终变成了这幅滑稽的模样。”局长：“新城那些追求刺激快感的观众曲解你的创作。你不希望作品被玷污,所以要毁坏自己的作品?”恩菲尔：“我不会跟观众较劲。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只有最优秀的艺术家才能深刻剖析自我,实现完整的表达。真正的杰作即使在这魔女之夜也不会被乱象扭曲。因为它能撕裂每一个人的认知,彰显自己的存在。没有人能对它产生误解。”在恩菲尔看来，真正的艺术（ART）不同于消遣的娱乐，真正的触动人心的恐惧也不同于提供快感的肤浅的惊悚。恩菲尔虽然将这二者对立起来，却不应当将其理解为艺术家的孤芳自赏和对观众的蔑视。恰恰相反，如恩菲尔所说，她不会跟观众较劲，她并非想要保护自己的作品的纯洁性，被误解，“被玷污”是艺术家的宿命。然而，恩菲尔强调对自我深刻的剖析，也不应该理解为是艺术家沉浸在自己封闭的内在世界中，与外界和观众疏离。相反，完整的表达，真正的杰作，能够撕裂每一个观众的认知，没有观众会对其产生误解。恩菲尔艺术创作对自我的深刻剖析，与真正的艺术（ART）触动每一个观众的内心和认知，这二者并不矛盾，不如说恩菲尔恰恰是通过对内在自我的深刻解剖，其艺术创作才越能创造出纯粹的恐惧感，这无非就是前面所讲的审美判断的共通感：审美经验虽然是主观的，却具有普遍性。诚然，恩菲尔从事恐惧雕塑的艺术创作，与她的家庭悲剧是有关系的，但真正的艺术（ART），却要能在个人经历的基础上，带来普遍的共通感的。因此，不应该只将恩菲尔的恐惧雕塑创作理解为艺术家私人表达的产物。

10、然而，恩菲尔自己选择以恐惧的情感为创作主题，这不难理解，这源于恩菲尔的家庭悲剧。可是，为什么恐惧会成为一种能够产生共鸣的集体情感呢？为什么是恐惧，而不是别的情感，成为了那个真实的撕裂人们认知的情感呢？当然，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因为瑰丽奇妙夜是万圣节的活动剧情，自然以恐惧为主题。但除了设定层面，恩菲尔的审查其实还隐秘地提供了一些线索，来看这段台词：“对我来说,我内心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恐惧。这才是【人们内心之中的真实,】才是【世界的真实】。比如,风的痕迹（注：一件恩菲尔的雕塑的名字）， 世界上的一切,就算是风,也是会留下痕迹的。当它把【病痛、哭嚎、绝望】吹遍这世间后,留下的就是这【魔鬼】一般的【枯枝】。我们的身边,【到处都是这样的枯枝】,这便是风所倾诉的【真实】。 【大地龟裂】,【黑云笼罩】,唯有恐惧才能让人堪堪存活。”然而，恩菲尔这里是用景色的隐喻来暗示何谓世界的真实和人心之中的真实和恐惧的，但是，所谓的真实和集体的恐惧情感指的是什么呢？首先，那不可能是指新城的腐烂和黑暗，因为新城毕竟是商业和娱乐业繁荣的大都市，形容新城的腐烂，是不会使用诸如“枯枝”、“病痛、哭嚎、绝望”、“大地龟裂”和“黑云笼罩”之类的词汇和意象，不如说，恩菲尔在描绘和形容的，是灾难。无期迷途的剧情中，除了黑环和狂厄，难道还有别的对群体的精神和心理影响巨大的天灾吗？恩菲尔自己，也恰恰是在Br004黑环爆发之后，吸收了狂厄，雕刻出了让自己成名的作品。恩菲尔：“我在那轮红色的焰火里,再次明确了我的内心,明确了我一直创作的作品都是为了什么。”旁白：“恩菲尔的力量过于强大,BR-004爆炸时,她的力量通过创作无意识地进入到了这些作品之中。”因此，作为集体情感的真实的恐惧，是什么？那就是狂厄、黑环和天灾所带来的破坏、痛苦、恐惧和创伤。

11、然而，恐惧之所以被当做真实的，是因为恐惧对立于安全的肤浅的惊悚体验。恩菲尔：“我被称为艺术界的恐惧魔女,擅长用作品让人们感受恐惧。在新城, 大家喜欢这种刺激就跟爱看恐怖片、爱逛鬼屋一样。惊悚艺术激发人们的想象,给他们心跳加速的快感,却不造成任何伤害。人们享受完刺激,再回去过平安幸福的生活,没人会把这恐怖当真。”倘若说，在新城，惊悚仅仅是一种刺激，一种不造成任何伤害的按安全的快感。那么，真实的恐惧又在何处呢？无非就是和狂厄划等号的禁闭者和辛迪加。活动剧情的结尾如下：“异变彻底终止,FAC进入艺术馆清理污染残余。受困市民已被全部救出,由班彦精神专家协助消除记忆,回归生活。【疯狂的艺术家已被驱逐】,怪谈终被下一个怪谈取代。这场魔女之夜很快会被忘记,毕竟【没人愿意面对的真实就是谎言】 。欢迎来到被抹消的美术展，艺术家的名字已是【禁语】， ，她的作品再无人问津。” 不如说，艺术家恩菲尔对于新城来说，只不过是怪谈和安全的惊悚，而禁闭者恩菲尔对于新城来说，则是禁忌和真实的恐惧了。辛迪加对于新城来说，不也是这样吗？锈河隔离带将两区隔阂，是新城的保护屏障，将辛迪加的真实的恐惧的存在隔绝在外，仅剩下关于辛迪加可以安全消费的惊悚怪谈。而真正的恐惧艺术（ART），不如说是要打破这种安全的屏障，让人心直面真实的恐惧。当辛迪加和新城之间建立起制度性的区隔的时候，不如说只剩下自律的艺术（ART），可以跨越锈河隔离带的高墙，唤醒整个城邦那份蒙受天灾狂厄的痛苦、创伤和恐惧的真实的共通感。这便是让自律的艺术（ART）区别于单纯的消遣娱乐，也区别于物质利益的功利追求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