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塑造了我：希露妲忠诚-良知主体的起源

1、在坏结局的剧情线中，希露妲理想真正的幻灭的时刻，是得知故乡赛弗尔已不复存在。赛弗尔已经消亡的事实，是压垮希露妲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希露妲即便已经知道宗主国的腐朽和阴暗面，她也没有放弃改革制度，让宗主国变得更好，建设一个更理想的城邦的执念。可见，希露妲从未真正放弃对母国赛弗尔的爱与忠诚，她对理想城邦的追求，一直是与母国赛弗尔绑定在一起的，即便她已经知道赛弗尔现实的所作所为已经背弃了当初的理想(当然，在好结局的剧情线中，故事发展是另一回事，但这里不打算讨论好结局的剧情线)。这里所要追问的，是希露妲身上的忠诚与良知的矛盾的起源。

2、萨特认为，一个人的自我意识的形成，是对其所处的具体情境的回应，一个人如何与自己所处的给定的不可选择的情境打交道，这个人也就如何造就自己。如希露妲所言，忠诚塑造了她，良知击碎了她。那么，塑造了希露妲的忠诚意识的原初情境，是什么呢？就是她的父母被宗主国宣告叛逃，年幼的她被审查官从学校带走的时刻。这同时也是她背负核心家庭的污点和原罪的原初时刻。

    3、希露妲用家庭关系的比喻，来描述理想中的宗主城邦：“小邦不是包袱,是我们的[骨肉],资源不是壁垒,是我们的桥梁……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心手相连],文明的光辉会燃尽长夜,人类……必将再次辉煌。”诺兰在描述城邦联盟和国际关系时，同样使用了家庭关系的隐喻：“尽管你们的仇恨和痛苦被利用,化作刺向[母邦]的刀剑,我也仍然认可你们。”这并非巧合，而应该看做要求主体忠诚的宗主国意识形态叙事的组成要素，也就是将宗主国主导的城邦联盟看做一个温情脉脉的大家庭。尽管城邦联盟不是单一的民族国家，而是由不同城邦(民族国家)联合形成的城邦同盟(bloc)，但是，城邦联盟为了维系内部的团结和凝聚力，同样需要一套意识形态叙事，其原理与民族主义相同。对宗主国的爱与忠诚，同样是家族的血缘关系的想象性恢复。

    4、希露妲的原初情境是，父母被宗主国判定为叛逃，她因此失去了自己血缘关系的核心家庭。希露妲转而将宗主国主导的城邦联盟当做了自己的大家庭=共同体，这为她提供了新的家，以及至关重要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希露妲对宗主国赛弗尔的忠诚和爱，不仅源于其意识形态叙事中理想主义的一面的感召，也是对自己失落的血缘家庭关系的补偿。希露妲可以与赛托进行比较：二者都在小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但赛托和守塔人却被狄斯城遗忘，在守塔人去世后，赛托没有等待狄斯的救援，她因此成了原乡失落的孤儿，对城邦的忠诚和呼唤得不到狄斯城的应答，而希露妲在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之后，则将家庭之爱投注到宗主国塞弗尔上，转化为对宗主国的忠诚。

5、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希露妲被迫和血缘关系的核心家庭分离，转而认同效忠于宗主国塞弗尔的过程，可以看做是希露妲与血缘核心家庭的二元关系被打破，希露妲接受并内化了宗主国大他者的律令的过程。所谓大他者，可以理解为一套赋予个体意义和角色的社会关系的系统，譬如，法律赋予个体公民的身份，学校赋予个体老师和学生的角色，市场赋予个体商品生产者的角色，祖国赋予个体同胞的身份，而法律、祖国、学校、市场等组织个体之间的社会关系，赋予意义和角色身份的社会系统，便是大他者。宗主国大他者的律令的具象化，就是希露妲经历的无穷无尽的上级审查官的规范、要求、命令和审查。

6、希露妲接受审查官审查和规范命令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希露妲自我告解的过程，也正是这一过程同时生产出了希露妲对宗主国的忠诚，以及内在的良知。宗主国的意识形态中本来就既存在着普世理想的一面，也存在着服务于宗主国霸权的一面，希露妲在长期的审查和告解中，已经内化了宗主国的意识形态，她既忠诚于宗主国，也认同了宗主国所讲述的普世理想，普世理想是她的良知重要的价值源泉，不如说，宗主国的意识形态叙事既要求她忠诚，也在潜移默化中培育了她的良知。

    7、当忠诚与良知发生矛盾时，上级要求她服从命令和天职，她的良知受到了压抑，她的良知虽然感到不安和抗拒，却不敢直接表达表达出来，这成为了她深埋于心底的秘密。这在剧情中的对应意象就是那些她藏起来不愿被局长发现的密码带，上面记载了她对宗主国封锁平民区决策的质疑和困惑，为轰炸任务失误，没有造成平民伤亡而感到高兴等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这样的观点，不是已经预设了希露妲存在着一个被压抑的内心世界吗？不是已经预设了希露妲存在着心理的深度空间吗？这种内在的、深度的心理空间，从来不是天然就存在的，而是在希露妲接受上级审查官长期的审查中逐渐形成的。恰恰是审查官对希露妲的审查，要求希露坦不断地向内探索和挖掘自己的心理活动，是希露妲长期的自我监视和自我审查，开辟出了那个内在的、有深度的心理空间。只有在这样一个有深度的心理空间形成之后，希露妲才能够将所谓真实的想法和情绪，隐藏在这个内在的心理空间中。换言之，这里存在一种逻辑的颠倒：不是希露妲先有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想法，再将其藏在内心之中不说出来，而是希露妲在长期的审查和告解中先形成了一个有深度的内心空间，再将这些不能表达的想法存放于此。如果用剧情里的密码带的意象来做类比的话，则意味着，不是希露妲先有一个不能坦白的想法，再将其加密成密码带，而是希露妲先成为了一个密码学家，掌握了加密思想活动的能力，才能把不想表达的想法加密编码。况且，什么可以坦白，什么不应该坦白，本来就是由审查官的规范和命令决定的。审查官的规范，无形中为划定了希露妲坦白和隐瞒的边界，教会了她哪些思想是可以安全表达的，哪些思想则是绝对的禁忌，必须隐藏起来不能被审查官知道，换言之，审查官的审查，不仅塑造了希露妲的内心深度空间，也为这个空间划定了范围，从而生产出了希露妲内心隐藏起来的被压抑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