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电影与人生：重读《飞跃狄斯卡》

一

《飞跃狄斯卡》本身的故事内容是很简单直白的，我在这里也不过多复述剧情的内容。但这个剧情中值得玩味的一点是，剧情组织故事的形式。我想聊一聊剧情的形式，以及跟电影有关的内容。

不过既然要讨论作为虚构叙事的电影，在正是进入具体的剧情细节之前，我们先梳理几个概念。我们知道，无期迷途的剧情故事，不论多么精彩，多么直击人性，如何反映了社会现象，它们都是虚构的，它们只是故事。因此，我们将无期迷途的剧情看做一个文本系统，它所构建的剧情世界，借用幽零风暴中的梗，称之为5732虚拟现实或5732游戏现实，简称虚拟现实或游戏现实，而把游戏外的现实世界称为大写的现实。游戏中频繁存在着如下的剧情叙事模板，即幻境-现实的二分法，而飞跃狄斯卡的剧情也不例外。从元叙事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幻境还是游戏现实，都仅仅是剧情文本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游戏现实称为初级文本，幻境称为次级文本。

在飞跃狄斯卡的剧情的叙事形式里，存在着如下的二元对立，其中“⫽”指平行符号：梦想vs（游戏）现实⫽愿望vs（游戏）现实⫽嗷呜的vlog vs 镜头外的真实⫽电影 vs （游戏）现实⫽虚假 vs 真实⫽伪装 vs 真实⫽不切实际 vs（游戏） 现实=次级文本vs初级文本。为什么前面用⫽符号呢？因为这些二元对立仅有平行的相似结构，而不是一一对等的，譬如说，嗷呜的vlog vs 镜头外的真实就没法跟虚假vs真实画上等号，嗷呜的vlog的内容并不存在伪造，谈不上虚假。而为什么最后又用等号呢？因为尽管这些二元对立形态各异，但最后，我们都可以用次级文本vs初级文本这个更抽象的范畴来概括统摄它们。

这次剧情里有很多种镜头视角，起码有五种镜头视角，分别为：1、嗷呜的vlog的剧组幕后记录的镜头，2、面包车车剧组前期拍摄的各个电影小剧场的故事的镜头，3、狄莱坞名利场的电影闪光灯和记者媒体的镜头，4、还有黛伦最后完成电影拍摄的镜头。至于第五个镜头，先卖个关子，最后再说。

二

先来看第三类镜头，也就是狄莱坞名利场的电影闪光灯和记者媒体的镜头。媒体报道作为次级文本，是对（游戏）现实这个初级文本的一种选择性的再现。通俗地讲就是，新闻媒体总要突出报道重点、热点和绝对吸引人们眼球的焦点，新闻从来就就不是客观中立地对事实的全面记录。让我们来看看剧情中的具体台词。

先来看一下黛伦导演的女助理在找黛伦时，对待和黛伦在一块的嗷呜的态度：

导演助理：让开!!让开!!!导演,总算找到你了!这几年真是……快跟我回去!

一个光鲜靓丽的女人分开人群,直奔嗷呜身后拽住黛伦,拖着就要离开。嗷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抓住了导演宽松的黑色大衣。

导演助理：啧,有问题等新闻发布会,现在导演谢绝回答,你…

时髦的女人低头发现了小个子女孩,看了一眼黛伦,又警见周围高举的无数镜头。她非常成熟,迅速压下积累已久的火气,换上温柔的笑容。

导演助理：哦……我听说,你是导演的朋友。我是黛伦导演的助理,帮她打理工作室各种工作,有什么事找我就好。

我想，台词的描写是很直白的。我只想指出一点，助理前后的快速变脸，态度前倨而后恭，这个反差是由于她注意到了媒体的镜头。次级文本vs初级文本=注意到媒体镜头后的反应vs注意到媒体镜头前的反应=虚假vs真实，其伪善的讽刺性可想而知。

再来看另一个片段：

导演助理：唉……关于你家乡的事,我多少听到了些……我感到很遗憾。但所有的不幸都已经过去。你来到狄斯城,遇到黛伦导演,一切都是命运的眷顾。我们会照顾你的,来加入黛伦电影工作室吧?我们会 让你捧起狄斯卡奖杯,你会成为莱坞明日之星。

她在说什么?无数镜头前面,女人伸手擦掉女孩脸上蹭的灰,一脸柔情。

导演助理：多惹人怜爱的孩子,你的遭遇让人难过,你的故事会感动狄斯城的所有人。你的家乡会以你为荣的。

女人向嗷呜伸手,人群开始鼓掌。

"去吧孩子，”他们说着。

嗷呜却僵在原地。

在这段文字里，新城的媒体和电影界明显在消费嗷呜失去家乡的苦难，将其转化为电影盈利的泪点和卖点。我们还是来分析一下镜头叙事的作用。

媒体镜头叙事（次级文本）再现的嗷呜形象是什么呢？一个不幸的幸运儿。说嗷呜不幸，是因为嗷呜的家乡没有了。说嗷呜“幸运”，是因为嗷呜遇到了黛伦导演，即将捧起狄斯卡奖杯，成为狄莱坞的明日之星。并且，恰恰是嗷呜的不幸，成就了嗷呜的“幸运”！因为嗷呜不幸的遭遇，恰恰令人难过，她的故事会感动狄斯城的所有人，成为票房大卖的泪点。

那么，真实的嗷呜又是什么反应呢？嗷呜僵在原地，呆若木鸡，并不配合媒体和人群的欢呼声。真实的嗷呜成了媒体镜头前那个格格不入的刺点。

让我们重复一下二元对立的等式：次级文本vs初级文本=媒体镜头前的幸运儿嗷呜形象vs僵在原地的嗷呜本人=名利双收的欣喜vs失去家乡的悲痛=虚伪vs真实。次级文本的再现，不等同于被再现的初级文本，媒体镜头叙事再现的不幸的幸运儿形象，也不等同于嗷呜本人，嗷呜失去家乡的悲伤和痛苦，是新城的媒体镜头和电影观众同情的泪水永远无法穷尽和再现的真实创伤。恰恰是镜头叙事对比的这种强烈张力，一方面体现出嗷呜本人在狄莱坞的名利场中是多么的孤独、疏离和异化，一方面也体现出了狄莱坞的伪劣和肮脏。

进一步说，新城媒体的镜头，是一种货币化的东方学的审美目光。看着很复杂，一个个来拆解。

首先，东方学，这里指的是新城媒体对东洲人嗷呜的形象建构，是怎样的形象呢？一个在天灾中失去家乡的值得被可怜和同情的外邦人，一个遇到了黛伦导演，从此即将名利双收的幸运儿。在这里，新城和东洲明显存在着权力的不对等关系：新城（新城观众、新城媒体、新城电影界）是同情和怜悯的主体，东洲（嗷呜）是被同情和被怜悯的对象，通过同情和怜悯，新城获得了道德上的优越感；同时，新城（黛伦导演和新城电影界）也是拯救者和布施者，提供了名利双收的幸运入场券，而东洲（嗷呜）则是被拯救者和被施舍者，是被赠予名利双收的宝贵机会的幸运儿，在媒体的镜头叙事中，新城始终站在道德高地上。嗷呜的外邦人（东洲人）身份是极其重要的标签，这个身份标签成为了新城得以在道德上自我感动的重要符号。

其次，货币化。嗷呜失去家乡的苦难和悲痛被消费，成为保证未来新城电影票房大卖的感动泪点。货币的运动是货币-商品-更多的货币，货币只追求投资循环能换回更多的货币利润，商品的制作和出售仅仅是中间的工具和手段，而不是目的，货币循环对商品的具体内容漠不关心，因此，嗷呜的故事，不管多么催人泪下，也仅仅只是电影票房盈利的工具和手段罢了。

最后，审美化。一方面，电影是典型的文化产业，审美的文艺作品是售卖盈利的商品（审美商品化），而电影商品所提供的消费内容也是审美的文化制品（商品审美化），这两个层面是一体的。

而审美的态度，是一种对外物漠不关心的无利害的态度，要进入纯粹的审美状态，恰恰要求主体悬置其他方面，譬如道德行动方面的关心。举个例子，经常有这种争论，对艺人作品的评价，是否应该参考对其私德的评价呢？这里存在着艺术性vs道德品质的争论，难道不就恰恰说明，要进入纯粹的审美态度=艺术鉴赏，需要悬置道德评价和考量吗？那么，当新城的电影界、媒体和观众，对嗷呜的银幕故事投以同情的、感动的审美欣赏的目光时，他们悬置了什么？他们恰恰悬置了对嗷呜这个真人的道德关切，悬置了帮助嗷呜这个真实的失去家乡的人重新与家乡联络的道德行动和努力。新城许诺给嗷呜的回报，是名利双收和飞黄腾达，而不是帮助她联络和找回自己的家乡。在这种审美态度中，廉价的泪水换来同情心的道德优越感，而嗷呜本人真实的痛苦和悲伤则无人关心，也无人在意。

再来看这一段：

你看向剧组最后一个成员,她背后是无数闪耀的快门,她的怒气已散,表情 却是无比的陌生。

黛伦：唉……习惯一下,这是狄莱坞,能改你剧本的人多的是。天就是这样,不尽如人愿。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明白,每一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决定怎么演下去。现在轮到你了,我的小主人公。

她微微躬身靠近嗷呜,高大的阴影遮蔽女孩的视野,嗷呜不自觉缩了一下。

黛伦：这就是实现所有愿望的星光大道,财富,机会,名誉,梦想…….你已经幸运地拿到入场券。要提前预定狄斯卡吗?想要什么奖项?想要谁看你的电影?我是传奇导演黛伦,跟我去狄莱坞,这一切就都能实现。

嗷呜：不是的!!

她伸手抓住黛伦的衣服。

嗷呜：我不去,我 不要这些,你留下来好不好!你说过要帮我拍我自己的电影,你说我的故事能传给所有人。它还没完成,我的愿望还没实现!

黛伦：……嗷呜妹妹,电影有大团圆结局,有悲剧结局,但最残忍的结局永远只有一种……是拍戏的人走不出戏,跟自己的电影一起,离开剧院的瞬 间被烫成灰。人能"导演”的只有一盒胶片的长短,想离了它还能调度整个世界……你有这份力量,又真的相信这种事吗?

嗷呜答不上来。沉默间,人群骚动渐起,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不明白异邦女孩为什么不牵幸运女神的手,大好新片怎么可以殒落。话筒和镜头转了过来,你护住嗷呜,而传奇的导演只笑了笑,挡住了所有镜头,戴好帽子,走进闪光灯中。

黛伦：好了…难得我回来,怎么聚光灯都照着别人?这可是星光 大道,梦起梦碎都是寻常事,走 !黛伦回归新闻发布会,我们去造下一个美梦!入不了这 个梦的人,就去别处安睡吧……有些电影不适合这里。

这段话有很大的阐释空间，不过，我们依然先关注媒体的镜头叙事。就像黛伦所说的那样，入不了这个梦的人，就去别处安睡吧，有些电影不适合狄莱坞。狄莱坞作为新城文化工业的体制，拥有着规范与排斥的权力，决定着感性的分配。镜头和聚光灯从外邦人嗷呜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在传奇导演黛伦的身上，这本身就意味着，在狄莱坞，有些人能够镜头被看见，有些人是无法被镜头看见的，有些声音能够被听到，有些声音则是无法被听到的。财富、机会、名誉、梦想的愿望，才能被听到，被看见，而想要回家，想要和家乡联络的愿望，则是不可见的。

三

来看看嗷呜vlog的剧组幕后记录的镜头，它是次级文本的一种类型。为什么嗷呜的vlog不是游戏现实（初级文本）呢？明明嗷呜的vlog就是忠实地记录剧组幕后发生的事情阿。这是因为，vlog不论多么真实，它总是对游戏现实的再现（representation），而再现的符号，并不等同于被再现之物。

不妨用照片举一个例子，一个人的自拍照，哪怕不p图，照片里的人并不等同于那个真实的活人。首先，一张照片本来就只能从特定的视角捕捉到这个人的样子（譬如，正面的样子），但那个活人是三维的，而不是二维的图像，总有些地方是拍不到的（譬如，拍正面照，那背面就拍不到了）。何况，照片总是一个凝固时刻的像，譬如说，某人是穿着正装拍的照片，但ta可能拍完照就换更加休闲的穿搭了，而一张照片只能拍下来的那个穿正装的ta，而无法记录后来穿休闲装的ta了。总之，照片作为符号，永远无法穷尽被拍照的那个真人的全部，一张照片不等同于真人，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嗷呜的vlog也是同理，嗷呜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开机来记录剧组的幕后故事的，vlog能记录的，永远只是剧组幕后发生的事情的一部分，因此，vlog不论多么真实，仅仅是再现了剧组幕后发生的事情，而不等同于剧组幕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个区分看似琐碎无聊，然而却有大用途。让我们来看两段原台词，比较长。

vlog镜头前：

嗷呜：嘿嘿…….晚上好,这里是舞狮的嗷呜,总觉得过去了好长的时间。我想大家了。这几天我们勇闯狄莱坞,踩上红地毯,被好多好多记者包围。也见到了星仔的家人,虽然差一点,没能送它回去,但下一次一定可以。也谢谢面包车车的每一个小伙伴,对不起呀,没把大 家带进狄斯卡。不过,实际去一趟,我觉得狄斯卡也配不上面包车车。我现在不太会说话,可能表达不出我对大家的感谢。嗷呜的狄斯卡之旅要 结束了,今晚我会离开面包车车拍摄组,嗷呜的 视频日记也会停止更新…（中间省略）…接下来,嗷呜还有些悄悄话要跟局长还有星仔说。因为是悄悄话,再被别人听到,我会不好意思的。所以要关机了……大家拜拜……拜拜!谢谢你们一直陪着我…（后面省略）…

局长关闭镜头后：

嗷呜：干嘛……我没哭.……

局长：我陪你一起吧,不拍电影也没关系,我想看到故事走到最后。没有人能对你指手画脚,那是你的故事,你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嗷呜：你把我当笨蛋吗?我才不用安慰。狄斯卡那么没劲,面包车车要去做更有意思的事,舞狮大王也一样……

局长：那难过的事呢?说出来,不要憋着,舞狮大王也是有人陪着的。

嗷呜：你好烦啊……明明一直是我罩着,现在刚转正,口气就这么大,好串哦?你话怎么这么多!等我说完就好了,嗷呜就说这么一次,明天会好好的!嗷呜有家的,又不是没人疼,而且我自己就很厉害!

你不说了,伸手擦她的眼泪,哭了太久,哭红了眼,根本擦不完,断了线般不断滚落,打在狮头的彩布上,全散作碎了的花。她垂着头,一阵抽噎后,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嗷呜：我、我只见过他们6次,我只记得、6次…….我已经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不让我学他们说话,不让我摸、摸狮头,可我真舞起来,他们明明、明明比谁都高兴……我知道自己跟这里的人不一样……嗷呜是从外面来的,长得不一样,吃的不一样,说的 话本来也 不一样。狄城好大,还有讨厌我的坏家伙。他们老是笑 话我,欺负我,就因为我不一样,我只有一个人。嘿,我才不怕咧,我把他们都揍趴下了。异邦人又怎样?给我狮头的人告诉我,金猊乡的孩子都是威风凛凛的狮子,不管走多远狮群都会找到我,我 不给大家丢脸。嗷呜 已经是威风灵巧的舞狮大王了,嗷呜要让他 们看到。要是他们来不了,嗷呜就想办法回去见他们。到见面时,他们会夸我的,夸我一个人也很努力、很厉害!让人骄傲!一定会的!

你把她拥进怀里。那一刻,嗷呜挤出来的难看笑容终于崩溃,夜幕之下,华灯照不到的角落,女孩大哭出声。

非常长，也非常令人感动的一个剧情片段。当然，它的感动有几方面的因素，一个是这部分台词大量地运用各种对比，一个是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烘托情绪，一个是配音老师真情实感带着哭腔的配音，一个是最能直击每个人心灵的思乡之情。

但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情绪积累和最终反转漫长铺垫，大量地引用原台词，其实也希望读者再重新阅读这段台词时，体验这种铺垫和最后反转的感觉。当然了，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用表面的伪装的坚强vs卸下心防后实际的真情和泪水的二元对立，来概括vlog开机时和vlog关闭后的嗷呜情绪状态的反差，但这种概括太苍白了，不如原台词有冲击力（其实还是原剧情片段更有冲击力，推荐大家可以再回顾一下，在vlog-114那一节中）。

造就这个情绪反转，让嗷呜卸下心防和伪装的契机是什么？是vlog摄像头的关闭。在镜头面前，嗷呜是面向关注面包车车剧组的粉丝，这是一个公共场合，所以她要保持得体，压抑自己的情绪。而一旦关闭了镜头，不再有网络观众的目光的注视了，这意味着嗷呜回归到一个更私密的个人化的空间里，只有在这种私密的空间里，她才能让自己释放内心深处的最真实的悲伤情感。镜头的开关切换，意味着公共与私人空间的切换，意味着嗷呜呈现的状态的切换。

还记得前面说的，次级文本只是对初级文本的再现吗？次级文本永远不可能包含初级文本的全部内容，嗷呜真情的流露和宣泄，就是镜头外的真实，就是无法被vlog这个次级文本所包含的剩余，这种对比和反差，也是这段文字极具情感冲击力的重要原因。

让我们再来细读一下这段台词吧，它看上去朴实无华，其实非常有技巧。在摄像头关闭之后，嗷呜其实还一直在局长面前嘴硬倔强。注意看，嗷呜是在什么时候心防溃败，泪堤倾泄的呢？不是局长劝嗷呜把伤心的事情说出来，不要憋着的时候，而是恰恰在局长不说的时候。

对面失去家乡的巨大悲痛，旁人任何言语的劝慰，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这份痛苦和悲伤，无法被任何言语所描述和回收。此时此刻，沉默无言反而拥有更大的力量，沉默的陪伴意味着无条件的接纳、许可和包容。局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助嗷呜擦眼泪，意味着局长从一个言说的劝慰者，转变为沉默的倾听者和陪伴者，哭也好，不哭也罢，说话也好，沉默也罢，倔强也好，脆弱也罢，坚强也好，伤心也罢，局长选择了放手和劝慰，无条件地接纳嗷呜所有可能的反应。也是这种接纳和包容，才是叩开了此时此刻嗷呜的心扉和情感，允许嗷呜将泪水和悲伤倾泄而出。

嗷呜带着哭腔宣泄的话语，非常朴素，却也带着文案的小巧思，来看看文案在这小小的一段话中放入了多少对比：1、嗷呜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只见过金猊乡的大人们6次，这是数量对比，2、金猊乡的大人不希望嗷呜学家乡话，摸狮头（希望嗷呜融入狄斯），但对嗷呜学舞狮又比谁都高兴，这是同乡人对嗷呜和家乡情感暧昧矛盾的对比，3、嗷呜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异乡人，和狄斯人不一样，这是身份认同和归属情感的对比，4、狄斯人笑话嗷呜，欺负嗷呜，而同乡人亲近嗷呜，鼓励嗷呜，帮嗷呜出头，这是嗷呜的亲疏远近和遭受待遇的对比，5、嗷呜作为异乡人在狄斯城只有一个人，她的独立和倔强和狄斯城的孤单形成了对比。6、嗷呜努力成为舞狮大王，想让家乡看到的心愿，和家乡已经失联的事实形成了对比。

朴素的文字下，其实已经高密度地堆叠了诸多情绪：许久不见同乡人的思念和牵挂，学会舞狮让同乡人感到高兴的欣喜和骄傲，在狄斯城的疏离和孤独，对故乡的认同和归属感，遭受狄斯人排斥的委屈和心酸，独立长大，揍爬欺负自己的狄斯人的倔强和坚强，身为异邦人的自豪，不给同乡人丢脸，独立自主的骄傲，对见到同乡人，让同乡人看到自己的殷切期盼和强烈的愿望，获得同乡人夸奖和肯定的渴求，以及最后，潜藏在表面话语之下，失去家乡的巨大悲伤、痛苦、落寞、孤独和无助。

局长的拥抱，用身体行动象表达了自己的接纳、爱和陪伴，这击垮嗷呜最后一丝倔强。在华灯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黑暗的不可见的地方，女孩恰恰哭出了最深沉的悲伤的声音。

四

再来看看黛伦导演最后拍完电影的镜头。要了解一个导演，最好的方式就是去看她拍的电影作品，而黛伦复出后的最新一部电影，恰恰就是帮助面包车车剧组拍摄的这部电影，因此，分析这次剧情，也就是了解黛伦导演最好的途径。诚然，黛伦有审查剧情，但对黛伦的理解，并不需要借助审查剧情，主干剧情已经足够了。

先来看一段黛伦的访谈：

人们常说,电影是造梦机器,用光影编织一场又一场美丽的幻想。我觉得它比美梦困难多了。观众总是"清醒”着走进电影院的,而电影人要在光影间跟他们来一场真与假的博弈。考究、道具、场景、光影、演技等等,这还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再往上还有更难以言明的感性交流……我们费劲心力只为说服观众相信一个谎言。而要戳穿它,往往只需要一点点音画的疏漏、故事的偏差。太难了呀……呵呵……但也很有趣……让人明知是假,却信以为真。这一点,很有趣。

不如说，这里存在着各种二元对立：美梦/幻想vs现实=假vs真=谎言vs真相。当然，有二元对立，当然也就有对二元对立的扩展和倍增。让我们简单地用一下符号矩阵：

真+非假：技术性逼真

假+非真：技术性露馅导致谎言被戳穿，观众从沉浸感中抽离出来

真+假：明之为假，却因为共通的感性交流愿意信以为真

非假+非真：？？？？？

至于非假+非真是什么，容我再卖个关子。

让我们来看最后的结局片段：

最后的红黑狮子头也随之消失。嗷呜看到你的脸,却一点也不惊讶。

局长：对不起，我们不是真的狮子。

嗷呜：不要紧……不要紧……电影嘛,我早就发现了……早就知道是假的了。但……为什么呢?我就是好喜欢…….明知道全是假的,我却全都想相信! 相信狮子们都很厉害,不怕天灾,相信身边还有我的同胞,相信 还有人看到我的舞狮,看到我!我再也 不信家乡会没有了。就算电影结束,金猊乡也一定在,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它。我好开心,我的电影有了最好的结局!

当然，嗷呜电影的结局，就对应真+假的理想综合，明知为假，也愿意信以为真。这里就涉及黛伦所说的感性交流的问题。

美学的原意，是指感性学，所谓电影审美，当然有理智的认知成分，然而，电影的真正力量，在于情感的触动。为人生的艺术，要使丧志的人重新燃起希望，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严，使悲伤的人得着安慰，使沮丧的人恢复勇气。因此，故事是虚构的，情感触动是真实的。并且，正因为电影艺术是虚构的，电影才能发挥自己的力量。只有观众在出了电影院之后，能够带着电影所打动的情感信念去好好认真生活，电影的效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让我们来看一段黛伦的异能介绍：

强大的脑部联想力使对象得以间接实体化自己所想的内容。可以将自己的剧本或是手中物体联想成尖锐的重器，又或者是将自己联想成某个强大英雄，从而让自己的能力无限接近于该英雄，用以干涉现实。

能够看出，黛伦拥有让虚构和幻想之物成为真实和现实的异能。黛伦的异能恰恰就是打破虚构与现实的边界，电影与生活的边界，最终，是打破次级文本和初级文本的边界。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禁要问，哪里是戏里，哪里是戏外呢？虚构的边界在哪里，真实的边界又在哪里呢？还是说，人生不过就是一场电影，而电影记录的，不过就是人生呢？

不如说，这个提问就是答案本身。人生，就像一场电影一样。剧情中有大量的佐证台词，仅举一例就够了。来看这段台词：

黛伦：没错。故事不能一帆风顺,没有波澜的电影只是平淡的催眠。所以愿望总要跟现实起冲突,克服了一个困难,还有下一个,眼前永远都横着难以跨越的鸿沟。你想送星仔回家,它现在却有可能是威 胁城市的“怪物”;想赢得狄斯卡,这个颁奖台 眼 看着也要被砸烂了。我可爱的小编剧、小演员、小主角……这就是你的鸿沟,也是你要的……高潮结局。你想怎么办?

嗷呜：电影里的主角会怎么做？

黛伦：电影啊…….在电影里,主角必须向前进,TA要跨越鸿沟,找到被掩盖的真 相,克服最绝望的困境,最重要的是,不能放弃自己的愿望。这样,观众才能被TA牵引,相信主角的心意,相信这一段旅程,代入其中,希望主角的愿望能够实现。而当旅途到达终点,故事迎来高潮,主角就该克服一切困难实现自己的愿望,也让所有希望TA如愿的观众 得到满足。这就是狄斯卡最受 欢迎的英雄故事,主角就是要不断追逐愿望来娱乐 观众,说实话……挺累的,哈哈。幸好那只是电影,而我们活在现实,还可以偷懒……所以,你要怎么做?

嗷呜：我会找到真相的,告诉所有人,电视里破坏狄莱坞的不是怪物,是星仔的家人。它们找不到星仔,很伤心很生气,才会冲进我们的世界发脾气。我们要去狄莱坞,把星仔送回它们身边。这样一来, 它们就会消气,星仔可以回家,狄斯卡也能不被破坏。而我们做的所有努力都会被拍进电影,全是真事,大家都会相信的。我会找到那个最好的结局,让所有人开心。我去当这个主角!我不会放弃我的愿望,我要拿狄斯卡,让全世界、让金猊乡看到我的故事!我想 清楚了,这就是我的电影。导演,你会跟我一起吧!

导演：呵呵……当然,我知道你会给我有趣的东西。保持这个干劲,小可爱。好的故事会充 满 意外和痛苦,没有那么多天遂人愿。可主人公的命运早已注定,TA必须一直追逐愿望,直到胶片的终点。你是主人公,你已经失去放弃的权力。在你松手的瞬间,你的电影就会死亡,堕回尘土。那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最后。嗯…….我喜欢你的电影,我希望它能顺利杀青。

电影是造梦的机器，电影就是通过光影的力量来编织故事，满足愿望，实现梦想。而人生也是如此，每个人作为自己人生的主人公，不要向自己的欲望让步，即便旅途艰险，也要追逐自己的愿望直到它实现。不如说，在这段台词里，电影是人生的隐喻和寓言，电影话语（次级文本），为游戏现实（初级文本）中迷茫的嗷呜，提供了一套行动的指南：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不要放弃自己的愿望。

但另一方面，电影记录的，又不过只是人生而已。值得注意的是，面包车车与星兽大决战的高潮情节，cg中是开着vlog拍摄的，而最后局长等人假扮金猊乡的狮子来陪伴嗷呜，同样被摄像头记录在内，因此，后半部分的故事，虽然嗷呜以为不拍电影了，但其实黛伦一直在拍摄。

再来看结尾的这段话：

局长：跟灰烬使徒同类的力量……制造这么大范围的异变,中和使徒狂厄场,具象深度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更一度牵制灰烬使徒……这是狂厄级的能力。还得到了您亲自、彻夜指导……给面包车车的拍摄器械、按下狄菜坞的八卦追踪也都是你做的吧?只有你会、也只有你能做到这些。

黛伦：呵呵…….说得也是。又要指导你,又要做异邦考究,连续几晚偷偷摸摸通宵,可把我累坏了。

也就是说，面包车车拍摄的电影的高潮和结局，高潮是送星仔回家，结束灰烬使徒的狂厄异变，另一个是搭建东洲风情的布景，以及帮面包车车的其他成员配准备服化道，帮嗷呜在电影中同乡人相见，都有黛伦的功劳。

但是，黛伦并不具体地指导嗷呜该怎么演戏，说什么台词：“具体嘛……就看星仔和嗷呜两位主演的自由发挥吧,我就喜欢这种自然的感觉呢。”

然而，既然人生就像一场电影一样，而电影记录的不过就是人生。黛伦让主角嗷呜自由发挥，不给嗷呜提供事先确定好的剧本，其实也就是拒绝扮演嗷呜的人生导师。嗷呜应该怎样生活，想要实现怎样愿望，要怎么做才能实现愿望，这些都应该靠嗷呜自己去找出答案，靠嗷呜去努力实现愿望。黛伦作为新城的著名导演，面对嗷呜困惑和提问，仅仅扮演着假定知道的权威，并不为嗷呜提供现成的标准的官方答案，真正能解答嗷呜疑惑的人，其实从来都只是嗷呜自己。

总结一下，人生就像电影一样，可真正让人生的梦想和愿望实现的，不是导演，而是没有预定剧本的主角，导演不是圆梦人，导演只是梦想实现的助产士。反过来说，电影是人生的记录，导演不为主角愿望的实现提供确定的现成的路线和规划，导演仅仅把主角追梦的人生历程记录下来，这便是电影。

回到前面的问题，要了解一位导演，最好的方式，就是观看她的电影。那么，黛伦导演的新电影是什么呢？电影是对人生的记录，因此，黛伦的新电影，不过就是面包车车剧组不放弃自己的愿望，追梦圆梦的人生经历。那么，看了这部新电影，我们也知道导演是什么了。导演就是人生圆梦的助产士，人生追梦的记录者。

当然，符号矩阵还剩下最后一个格子没填。非真+非假的组合，是什么呢？倘若电影和生活的界限被打破，虚构和人生的界限被打破，那么，真亦不真（人生如戏，真实如同虚构），假亦不假（戏如人生，虚构如同真实）。

黛伦：…嗷呜妹妹,电影有大团圆结局,有悲剧结局,但最残忍的结局永远只有一种。是拍戏的人走不出戏,跟自己的电影一起,离开剧院的瞬间被烫成灰。

在符号矩阵中，非真+非假代表了一个绝对的否定项，而黛伦所说的拍戏的人走不出戏的情况，恰恰就是那个被双重否定的组合：离开剧院的瞬间被烫成灰。但是，黛伦这段话，反而应该看做一种反讽式的赞赏才对。

黛伦：你是主人公,你已经失去放弃的权力。在你松手的瞬间,你的电影就会死亡,堕回尘土。那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最后。

如果电影不过是人生的记录，那么，主角什么时候会离开剧院呢？电影什么时候会死亡堕入尘土呢？那就是人生终结的时候。所以啊，走不出戏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那就是不要放弃自己的愿望，至死方休的人。

五

那么，最后的第五个镜头在哪里呢？当活动剧情终结，电影进入片尾的时候，它才最终揭晓。没错，整个飞跃狄斯卡的剧情，才是那部真正的电影，而真正的导演，是在游戏剧情幕后的游戏创作团队。电影已经落下了帷幕，而玩家们也该带着电影的感动，走出剧院，回到生活了。只有在那里，虚构的艺术，才能发挥真实的效力。就像琳吃的勇气糖果一样，其实勇气糖果和电影一样，都是假的，但是，它们给人的激励和感动，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