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与忧郁：露米娜无意识的心理分析

1、首先来看一段露米娜审查第三阶段的官方总结文本：曾经唯一依赖的亲人惨痛离世,她的潜意识无法接受那样的痛苦,因此执拗 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新的“安全小屋”。

原文的总结中，提到了这样一个术语：“潜意识”。也就是说，影响露米娜行为和认知的心理活动，主要不是意识层面，而是潜意识层面（后续将用“无意识”的说法来代替），因此，理解露米娜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角度，是分析她的无意识领域。那么，借助精神分析的概念来分析露米娜，也就顺理成章了。

2、我要引入的一组对立的概念是：“忧郁”和“哀悼”。值得注意的是，不要把这两个概念同一般所说的“抑郁症”相混淆，后者是主流精神病学所做的生理性的器质性诊断，“忧郁”则是指向了人的精神现实，而不是生理层面的病灶。既然剧情中对露米娜心理创伤与症状的描绘，主要是放在精神层面的（尤其是无意识领域），而不是生理层面（比如神经系统的活动），因此，从精神分析来解读剧情，也是合理的、自洽的。

那么，什么是哀悼呢？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哀悼通常是因为失去所爱之人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对失去某种抽象物所产生的一种反应。同时，忧郁也是因为丧失所爱对象而起的一种反应。那么，哀悼和忧郁的区别又在哪里呢？第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哀悼对丧失对象是有意识的，而忧郁对丧失对象是无意识的，因此，忧郁者不能从意识上觉察他所丧失之物是完全合理的。

露米娜丧失的对象，无疑就是她死去的哥哥。并且，这种丧失对于露米娜来说，是在无意识层面发生的。除了审查剧情最后的总结，审查开始后，露米娜在被唤醒创伤记忆时的台词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不……好像……哥哥……西恩……没有回来……他后来……去哪里了？”可见，哥哥已死的事实，在露米娜的意识层面并没有被知觉。

3、虽然，忧郁和哀悼都是一种面对丧失对象的反应，都可能涉及心灵上的痛苦，都可能对外界丧失了兴趣，都无法对爱上新的对象，但是，二者还存在另一个重要的区别。在忧郁中，存在着对自我的贬低、否定和斥责，但这种自我评价的失调在哀悼中是没有的。

那么，为什么忧郁会涉及一种自我贬损呢？从无意识的心理机制来说，忧郁者对自我的贬损和否定，其实是针对外部的那个丧失对象，那个失去的所爱之人。

只是说，忧郁者不愿放弃对丧失对象的爱恋，并且进一步地将外部的丧失对象内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忧郁者认同于丧失对象，并把自己当做了丧失对象，在这个过程中，忧郁者的自我分化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对丧失对象的理想认同(或者说，是丧失对象的忧郁者精神世界的代理人)，另一部分则是忧郁者原来的自我认同。

忧郁者和丧失对象之间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就这样被内化到了忧郁者的精神世界内部，对丧失对象的爱恋转化为对丧失对象的理想认同，对丧失对象的否定和谴责，转化为对自我的贬低和否定。

4、但这种解释过于凝炼复杂，以及存在着许多困惑需要解答。不如从这样一个常识的质疑来入手：对失去的所爱之人怀有爱意，这并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对所爱之人还怀有恨意或敌意呢？为什么对丧失对象，人们会怀有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呢？

让我们用妙梦泡影中，露莉艾卡最后告别美梦中的“父亲”的台词，来说明这一点。在现实中，露莉艾卡的父亲和家族成员都已经死去了，那么，她对美梦中的“父亲”，本来应该是充满了爱意吧，可我们却能看到一种与爱恋并存的相反的谴责：

“真正的爸爸不会丢下露莉一个人!他想亲眼看着露莉长大,想亲眼看露莉得到幸福!这才是他的愿望,对吧?对的吧!!”

在这句台词中，露莉艾卡把理想的“真正的父亲”和“虚假的父亲”对立起来。露莉艾卡在责怪父亲（不管是那个逝去的父亲还是梦中的“父亲”）抛下自己，没有陪伴在露莉艾卡身边，见证她幸福成长。也就是说，露莉艾卡责怪父亲（逝去的父亲和梦中的“父亲”）没有做到理想的“真正的父亲”应该做的事情。这种指责当然是由露莉艾卡对父亲的爱意转化产生的。

可见，这种与爱意相反的敌意和攻击性，其实是很好理解的情感：对失去的所爱之人抛下自己离去的埋怨、不满、谴责和控诉。

那么，重要的就是，我们能否在露米娜的无意识心理中，发现这种对失去的所爱之人的矛盾情感的迹象？以及，我们能否在露米娜的心理活动中，发现这种矛盾情感的否定的那一面，被内化为一种对自我的否定和谴责？

5、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了解，无意识的构造是怎样的？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被结构的，无意识有着自己的句法规则，主体可能在无意识的场景中占据不同的位置。

为了方便理解，不妨把无意识比做一出反复上演的心理戏剧，这出心理戏剧有着固定的剧本和情节，剧本里有着不同的角色位置。主体就是这出心理戏剧里的演员，并且面对不同的情境，主体在无意识的心理戏剧里，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

既然，无意识的心理戏剧会在生活中反复上演。我们首先就要知道，露米娜的无意识心理戏剧的剧本，到底是怎么样的？

无意识是大他者的话语，这意味着，对于露米娜来说，构成无意识的最初材料，来自那个最初照顾她的他者，也就是她的哥哥的话语。

来看露米娜的台词：“嗯,哥哥带给露米娜的绘本上说,都是因为外面有坏人,只要把他们都打跑,露米娜身体就会好起来,就可以帮得上哥哥更多啦。绘本上说,只要露米娜一直乖乖待在小屋里,不出门去,就是安全的………坏人就是……长得很丑,说话很难听,还一直会跟哥哥要钱的人。”

这里重要的是，哥哥的绘本故事，作为大他者的话语，为露米娜无意识戏剧的剧本，提供了哪些角色？主要有三个：【露米娜】、【哥哥】和【坏人】。注意，这里用【】强调的都是“角色”，而不是“演员”，“演员”就是现实中的真人，比如露米娜、哥哥西恩、局长等，但同一个“角色”可以由不同的“演员”扮演，同一个“演员”也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

更进一步说，这些“角色”还对应着这样的标签：【哥哥】vs【坏人】=安全小屋内vs安全小屋外=安全vs不安全=好人vs坏人。

6、那么，怎么知道露米娜是不是对丧失对象（也就是哥哥西恩）怀有矛盾情感，而不是单纯的爱与依恋呢（露米娜对哥哥的爱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可以通过露米娜在不同情境中产生的移情来看出端倪，也就是说，在不同情境里，露米娜可能会把其他人（作为“演员”）摆在了【哥哥】（作为“角色”）的位置上，从而把自己对哥哥西恩的情感，投射到了其他人身上，仿佛这些人就像她的哥哥那样，在这些场景里，其他人扮演了【哥哥】的角色。

在审查剧情结束之前，其实，局长作为演员，在露米娜的无意识心理剧场中，往往扮演着【哥哥】的角色，因此，露米娜会把自己对哥哥西恩的情感，投射到了局长身上。

当然，局长不是她的哥哥西恩，但就像前面已经区分过的那样，要区分真人（演员）和无意识里的位置（角色），说局长不是哥哥西恩，只是在说局长作为真人不等于那个真人的已死的哥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并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局长会扮演【哥哥】的角色。

露米娜把自己对哥哥的情感投射到局长身上，有着许多文本细节作为证据支撑。

比如，当夜莺把露米娜带到局长面前时，她的反应却是：“像个不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小孩子,此时此刻,她反倒更关注你有没有看着她,对你莫名地抱有信赖和好感。”

再比如，当露米娜被带进审查室时，她是这么描述自己的感觉的：“…露米娜……喜欢这样,和您待在一起。感觉…….很安全,这样的小屋（审查室）,和您待在一起,很安全。”

这种情感看起来很奇怪，为什么露米娜闯了祸，面对局长不是害怕被责怪，而是感到莫名的信赖和好感？为什么露米娜被进审查室里，却把冰冷的审查室称为安全的地方，喜欢在审查室里和局长待在一起？一种合理的解释就是，露米娜把对哥哥西恩的爱与依恋，投射到了局长身上。

而且，这在露米娜审查的结尾就更明显了，露米娜把局长的脸庞，幻视成哥哥的脸庞，这则是露米娜情感投射最直接的证据。

7、但这里重要的不是露米娜对局长的依恋情感。我们想知道，当露米娜把对哥哥的情感投射到局长身上时，露米娜有没有展现对局长的另一种相反的情感呢？

来看这段台词，灰色蜡人：“露米娜想跟您走,但来到这个房子之后,您也没来找过我,露米娜只好自己找安全的地方了。可露米娜有好多不懂的东西,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物,露米娜总是受伤、又好像伤害到了别人……露米娜不想这样,但露米娜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我们读不出露米娜这段台词当中，潜藏的对局长的埋怨和微妙的不满情感吗？对于局长，露米娜当然有着依恋与信任（“露米娜想跟您走”），因为这份依恋与信任没有得到满足，露米娜才产生了对局长的不满（“但来到这个房子之后,您也没来找过我”）。表面上，露米娜是在否定自己，怪罪自己（“可露米娜有好多不懂的东西,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物,露米娜总是受伤、又好像伤害到了别人”），可是，露米娜怪罪和埋怨，难道不是隐隐地指向局长吗？逻辑是这样的：因为局长不引导自己，不陪伴自己，所以露米娜才会犯错（“露米娜不想这样,但露米娜不知道怎么办。”）

再次强调，分析露米娜的台词，不是为了进行责任分配，不是为了论证说，露米娜闯祸的责任是要完全归咎于局长。这里对原文台词的引用，目的是为了说明，当露米娜把对哥哥的情感投射到局长身上时，露米娜在无意识中怀有某种矛盾情感：既存在信任、爱与依恋，也存在着不满、埋怨与隐含的指责。这里关注的是露米娜无意识的心理活动，至于露米娜闯祸的责任归属和分配，那是MBCC的规章制度问题，这里不做处理和考虑。

并且，我们也在露米娜的台词中，看到了前面所说的忧郁心理的无意识运作：忧郁者的自我否定和指责，其实是指向了那个丧失的所爱之人。在露米娜的这段台词里，表面上看，露米娜是在责怪自己不懂事，总是闯祸，把事情搞砸了，但实际的矛头却隐隐地指向扮演【哥哥】却没来陪伴自己的局长。

8、再来举一个例子，只不过，这次扮演【哥哥】的不是局长，而是讨债的黑帮。

来看两段剧情台词：

白色蜡人：“坏人,好像以为他们失败了,以为露米娜彻底融化在了蜡池里………等露米娜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白色蜡人：它低头看着身上的裂纹,突然情绪翻涌,摸着自己脸,像在摸索着什么,然后哭了出来。“裂纹……你（局长）喜欢吗?可是……他们（讨债的黑帮）不想要呢,他们想要一个完整的蜡像。”

首先，白色蜡人代表了露米娜崩溃瓦解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露米娜的这两段台词里，同样出现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自我指责的情感，尤其是针对自己脸上的裂纹。因为这道裂纹的存在，似乎暗示着她是不完美的，被抛弃的，不被其他人喜欢和接纳的。

其次，这里需要解释，坏人扮演了【哥哥】的角色，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似乎完全违反了常识。哥哥西恩是露米娜信任和依恋的对象，是露米娜的保护者。她的哥哥正是死于讨债黑帮的手中，面对黑帮这样的坏人，露米娜不应该怀着弑亲之仇的憎恶吗？黑帮怎么可能还在露米娜的无意识剧场中，扮演着【哥哥】的角色？

其实，讨债的黑帮作为“演员”，在无意识的心理戏剧中，确实通常扮演着【坏人】的角色，但是，在某些情境中，他们可能也会扮演着【哥哥】的角色。问题就在于，那个情境是什么？

这个情境，其实也就是哥哥在自己身前被黑帮抛入蜡池死去的原初场景，它也就是露米娜心理创伤的根源。唯一陪伴自己的哥哥死去了，抛下露米娜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露米娜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来，既绝望又无助。与这个原初情境紧密关联的，不仅仅有挚爱之人（哥哥）的死亡，还有小露米娜感受到的孤独无助的被遗弃感。

这种被遗弃感，在灰色蜡人与局长的对话里其实就能看出端倪：“露米娜想跟您走,但来到这个房子之后,您也没来找过我。”这不就是在埋怨局长把露米娜接回MBCC后，就丢下露米娜不管吗？（同样的，这里不是在讨论客观的责任分配的问题，而是在分析露米娜的无意识情感）

同样的，黑帮之所以会诡异地扮演了【哥哥】的位置，也是因为黑帮的离开，让露米娜感受到了这种被遗弃感，露米娜醒来之后，黑帮已经不在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露米娜是怎么理解的呢？在她看来，这是因为黑帮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蜡像”，而露米娜因为脸上的“裂纹”，所以黑帮“不想要”她了，露米娜这个“蜡像”，被当做不合格的次品抛弃了。当然可以说，这是一种非常扭曲的心理，可这里分析的重点是，类似情境的出现，触发了这种无意识的情感。

所以，露米娜那句别扭的台词，也就很好理解了：“裂纹……你（局长）喜欢吗?可是……他们（讨债的黑帮）不想要呢,他们想要一个完整的蜡像。”白色蜡人只是在向局长抛出一个疑问吗？不如说，白色蜡人想要的其实是来自局长的肯定答复：不会因为露米娜脸上有裂纹，不完美就抛弃她，哪怕露米娜脸上有裂纹，也是值得被爱的，值得被接纳的，是有人要的孩子，甚至，这道裂纹可能会成为值得喜欢的优点。那么，白色蜡人表面上为自己的裂纹感到自卑和伤心，其实隐隐指向的，也是对离开的黑帮的埋怨：为什么因为露米娜身上的裂纹，就不要露米娜了？露米娜明明也很好，也值得被接纳和需要，为什么丢下露米娜这个蜡像？

9、因此，通过露米娜情感投射的两个关键场景（灰色蜡人与局长的对话，白色蜡人描述自己从蜡池里醒来后的感受），可以说明，露米娜确实存在着一种无意识的矛盾情感，而其否定性的一面，更多地指向自己被他者抛弃、不被他者需要、爱和接纳的要求不被他者满足的埋怨、指责和不满。并且，这种否定的情感，往往在明面上，表现为露米娜对自我否定的评价。

但仍然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被解答，即便露米娜对哥哥西恩，以及在某些情境里扮演【哥哥】角色的其他人，有着一种无意识的矛盾情感。可这种矛盾情感需要被内化到露米娜的精神世界里，其中对他者的潜在的否定情感，才会变成一种对自我的否定。那么，露米娜是否将哥哥西恩，内化成自我的一部分呢？答案是肯定的，文本证据非常多。

（1）在伊蕾娅为露米娜准备的绘本空间里，哥哥给露米娜准备的绘本依然被完整的保留着，并且露米娜非常喜欢听绘本故事，露米娜对哥哥的情感投注，依然保留在与哥哥密切相关的绘本故事上。

（2）露米娜的身边，一直陪伴着一个叫“西恩”的有意识、能活动的蜡烛手。

（3）白色蜡人：“可是感觉心里好像也有裂缝,就像是缺了一块……西恩,死掉了,露米娜也死掉了……但是露米娜为什么会活过来呢……不是的,哥哥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这里,所以这个地方非常安全,坏人也再也进不来,这里就像哥哥一样温暖呢。只不过……从前是哥哥守着安全屋,现在只能露米娜自己守着啦。”

在安全屋里，露米娜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么，哥哥西恩就彻底消失了吗？（当然，那个名为西恩的真人已经死了）并没有，“哥哥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这里”、“这里就像哥哥一样温暖”，这些可以解释为露米娜产生的幻觉，但也可以认为，虽然哥哥的肉身已经不在了，露米娜却将哥哥内化为自己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了。

（4）白色蜡人：“您（局长）是露米娜信任的人,您说,露米娜做得对吗?是不是跟哥哥做得一样对,一样好呢?”

这里的关键在于，白色蜡人问局长，自己是不是做得跟哥哥一样对，一样好。也就是说，在露米娜的无意识层面，其实是把【哥哥】当做理想的自我认同的，露米娜要争取成为【哥哥】，做到像【哥哥】那样。这意味着，在露米娜的精神世界里，【哥哥】已经是她的自我的一部分了。

（5）红色蜡人：“露米娜要进去泡温泉（实际指蜡池）,帮帮露米娜好吗!西恩在里面,露米娜想去陪哥哥一起，他们刚把他推下去,现在进去泡还来得及!”

在哀悼中，我们痛苦地接受与逝者的分离，在忧郁中，我们依附在逝者身上。在哀悼中，我们为逝者感到悲伤。在忧郁中，我们和他们一同死去。

10、哀悼工作的完成，意味着主体将情感从丧失对象中撤回，能够将情感和精力投入到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之上，这往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忧郁状态的结束，如果可能的话，同样也是一个漫长而渐进的过程。这已经超出本文的范围了，遂就此停笔。对这两对概念的深入探讨，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以及达里安•利德的《哀悼、忧郁与精神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