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剑

云州，夔牛山

方圆万里，皆为蛮貊之地。纵使李祖亲笔，在这一带都不如一张完整的牛皮值钱。

“李庆！今晚一起去南镇玩吧！那里来了好多修士！”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兴冲冲地跑入牛群之中。对着牛群里吹着笛子的小男孩喊道。

“小鬘，你怎么来了？被你爹看到，我又要两天下不来床了。”小男孩微微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想要说话的嘴。

“嘻嘻，我爹要是打你，我就打他，打完了我再来照顾你。我们家的牛肉，基本都是我在吃，我爹可打不过我。”

小男孩露出了艳羡的目光，转眼又收敛了回去。小鬘，本名花鬘，她的父亲，是男孩所属的牛帮的领袖。牛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繁殖慢，放牧难，都不足以增加它的价值。但经过数代人的测试和亲历，竟发现了这牛，拥有着增强人体的作用。

在这片人，兽，妖，乃至魔的混杂之地，这些不懂修炼法门的凡人眼里，牛肉，就是生命的最大保障。花鬘的祖父花封，组建了本地第一个牛帮，出售牛肉的同时，培养了一批精干的打手，当然，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两三年前，花封去世，花封之子花齐，继承了家业。本地的多个势力借此机会，分裂出了多个不同的牛帮。

正当数位牛帮领袖密谋逼宫花齐交出势力之时，一夜之间，这几位领袖，死伤殆尽。其中漠西牛帮的领袖，是身体最完整的，他的两只胳臂被连根切下，又丢了一只眼，脖子被精准的切开，又被有意的缝合，从此再无说话的可能。其他的几位依次受了更严重的伤势。李庆曾偷偷在现场的门口向里望过一眼，那阵仗，就好像是凶手正在试探人体保持不死的极限一般。

夔牛山附近，再度平静了下来。花齐锐意进取，开拓了前往云州中部的贸易路线，牛对于修仙者炼体的价值，加之夔牛山一带淳朴的民风，都吸引着云州人。最终，夔牛山南两百里处，由云州商会筹建了一个小型的贸易站，名为南镇。

“那等我把牛儿们都赶回去，我骑着小彩带你去南镇玩去？”李庆说罢，便得到了小女孩期盼的目光。小彩，是这些牛里的一头异类。天生的，在左后侧牛腿处，有一个彩色的花状印记，青暗的质感，充满了晦涩的压迫。整个牛帮都视之为不详，但李庆喜爱非常。在花鬘的求情下，花齐将这头牛廉价卖给了李庆，养在了李庆家的小院里。

两人在牛身上一路颠簸，附近充斥着各种叫卖声。车水马龙之中，一栋栋高耸的建筑似已将二人带往了云州中心的繁华所在。从北门荡到了南门口。两名身穿着道袍的青年男子，正从天而降，从飞剑上走下，向村口的知客执事递上了名帖。

两人都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那名帖有何玄妙。只是想着，他们能飞，又转念一想，就这瘦弱的身板，小鬘一个人想来可以打五个。

李庆本来并不识字，遑论修炼了。不过或是因为常和花鬘来往南镇游玩，对云州的修真文明，多少也有些了解。听了一路闲言碎语，李庆已大概明白了发生什么事。几日前，有牧民拿着山上捡来的纸片，换了一张牛皮，逢人便大肆炫耀。那张纸片，最终被那位识货的人送来了南镇。据传说，那是李祖的亲笔，从笔迹来看，约有金丹期的实力。“夔牛山中有李祖逸灵”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云州元婴期以下修士，蜂拥而至，希望能找到这金丹期的李祖逸灵，借此提升巩固修为。

李庆不由得有些迷惑。那个牧民，李庆本也认识，其人并不具有什么“修为”，甚至牛肉也没吃过多少。如果就那样一个人都能在山中捡到能让整个云州轰动的至宝，为什么自己不行呢。从目前的态势来看，一旦自己捡到同样的东西，以修士的富贵，完全有可能让自己脱胎换骨，拥有足够的财力配得上心爱的姑娘。

李庆是个果敢的人，计上心头，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践。当天夜里，花齐从消失半天的女儿口中听说了李庆干的好事后，找来李庆家中时，这位小勇士已经骑着小彩上了夔牛山。

或许是夜已至深。李庆用尽全力，也只在悬崖峭壁之间，零星找到了三四片这样的纸片。怀揣着发财梦，和即将正大光明拿出花家无法拒绝的财富上门提亲的春风得意，李庆在小彩背上进入了安睡。一路行至家中，小彩用力一抖身子，这位凯旋而归的勇士，就被安置在他小小的卧榻之上。

“当我们云州仙盟好欺负？小小的南镇都有人敢造假骗人了？”眼前的修士举起拳头，即将满蓄灵力，砸在满怀期待的李庆脸上。

“这位道兄且息怒，南镇境内，禁止私斗。”一只手横插进来，握住了眼前修士的手腕。

“道友你来的正好。贫道乃镇灵门金丹长老归墟子，这个小滑头拿了张破纸片，连点灵力都没有。骗我说是李祖亲笔。你说该不该打？”

“道友息怒，在下同为云州仙盟中人，区区元婴，忝为知客。既在南镇地头，还请道友给仙盟，也给自己一个面子。”

李庆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情势，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两位修士纵使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极力遮掩气息，但这用言语进行神识斗法，自然不可能一点气息都不外泄。

李庆啪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终于说道：“我又没有灵力，我也不识字，不会分辨笔迹。我也不知道这是假的啊。”

两人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位知客用灵气轻轻托起李庆的身子，李庆仍是不住地颤抖。知客再度张口，语气温润了不少：“字迹确实是和上次流出的李祖亲笔一致。你是从哪里得来这张纸的。”

李庆从怀里掏出了剩下的几张，递了过去，仍是不住颤栗着说道：“我昨天听说，有个牧民上山捡到的纸片很值钱，我就也上山了，就在山上发现了这几张纸片。修士老爷明鉴啊，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假的。我以为只要从山上拿下来，就是一样的。”

两位修士对视一眼，说了声“走”，这便远遁而去。李庆方才觉得昨天用修士作小鬘战斗力计量单位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失魂落魄地找到了正在镇里自己一头牛闲逛的小彩，一路回到了镇里。

满怀心事地牵出牛群，一天闷思过去，又将牛群赶回。终于还是骑着小彩，不信邪的前往了夔牛山。

夔牛山下，营帐将整个山脚围了个十面埋伏，水泄不通。可惜，就连假冒的纸片，都没再发现一片。

天色已晚，可修士们仿佛没有日夜一般。山上斑驳可见灵气四溢的痕迹，平地上的营帐，更是没有几个现住着人。

明天是个少有的假日，花齐每月去南镇交货的日子。花齐不在村内，李庆也就心安理得地准备偷懒。或许是浓郁的灵气让李庆十分舒服，也或许是明天不用工作的喜悦让他忘却了一切。就这样，躺在小彩背上，望着山间天边，李庆再度进入了梦乡。

“道兄，快醒醒，那边出事了。”昨天的那位知客，正在帐篷阵中来回穿梭。不远处山脚下传来的几位女性修士的痛哭声和各门派修士联系宗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将李庆吵醒了。

紧接着，几位身穿着与知客相似的道袍的修士从西南方向缓缓飞来，把整个山脚下的所有人，集中在了临时开辟的一小片平地间。既有活人，也有死人。

尸体形容可怖，空洞的眼眶，扭曲的表情，正大声宣泄着内心无处发泄的恐惧，手足俱已齐根消失不见，躯体也是一副燃烧过后的焦黑。

“诸位道友，我等是云州仙盟中人，此次共出动七十一名元婴期修士，还有一位新晋化神修士，正在进行境界的稳固，一两天后就会到达现场。请各位道友稍安勿躁，凭借宗门信物或南镇颁发的相关凭证，登记领取仙盟为此次夔牛山探索活动准备的临时身份凭证。接下来，为了防止此类图财害命、修士相残事件再次发生，持有身份凭证的修士若遭受攻击，我等会第一时间前来平息事端。”为首的一位往前一步，凭虚御风，缓缓升起，似乎是纯凭气力朗声道。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尸体灵力损耗殆尽，肯定是有魔修，乃至魔族混进来了。”李庆一旁的一位中年修士对着旁边的一位青年修士说道。

“那我们要去斩妖除魔么？”年轻的修士似乎满怀着对正义的向往，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眼前这些金丹修士的惨状，又或者，在他的世界里，眼前的中年修士已是世界上最强的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

“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能活那么久么？一会儿领好身份凭证，直接在我们的帐篷地下埋起来，然后我们立刻就走。”

中年修士压低了声音，但或许是因为李庆经牛肉改造过的体质，还是被李庆听了个一清二楚。

李庆指挥着小彩蹑手蹑脚的跟上了。来到帐篷边，下了牛，用手挖了挖，想了想，取出了那枚看起来小一些的凭证。才出营帐之时，李庆便感受到了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看往此处。骑上靠了过来的小彩，便向营帐区域边缘走去。

在整个营帐区域内乱转了一天，李庆默默地与其他修士一同嘲笑着那些胆小如鼠的修士。整个营地中，今天一天之内减少的修士数量，就不下三分之一。廉价的凭证被扔的七零八落，帐篷里，土堆中，乃至山间林下，一时间，这凭证遍及山边山中各处。

通过了一通分析，李庆大约知道了自己目前冒领的身份，乃是云州南部，九剑门一名金丹期内门弟子执静子在本次出游中新物色的弟子。名叫李天涯，恰好还是个从来没有修炼过的新人。

是夜，李庆终于不敢入睡了，努力撑着眼皮子直至月挂中天。神思一阵恍惚之时，几道黑影划空而过，重重摔在了地上。李庆凑近前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是几具尸体，伤势比之前的那堆尸体轻了一些，而其中，赫然就有，上午逃走的九剑门那师徒二人，以及发言的那位仙盟修士。

看见几位修士从帐篷内出来，向此处靠近，李庆不知为何，还是骑着小彩退走了。许是实在支撑不住了，李庆缓缓睡去。

第二天一早，四处的帐篷上就贴满了告示，让修士们前往认领那些没有凭证，随身物品也都消失不见的尸体。

无人认领的尸体中，正有那九剑门师徒。李庆鼓足胆子，在大帐门口下了牛，走进大帐指着那张中年修士的图画说道：“那是我师父，我们是九剑门的，今天下午，师父决定要逃走，我不愿意。他也只是刚收下我，可能对我也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见劝不动我，就自己离开了。”

大帐内的道人拿着簿册一番勾画，问道：“姓名？”

“李天涯。”

“门派？”

“九剑门。”

“有亲属尚在世否？”

“无。”

“门派凭证？”

“在师父手里，我还没正式入门，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行了，你身上没有修为，这几天好好呆着，别乱走。”

李庆，或者说李天涯，走出了大帐。整个营地内，满是悲伤的气氛。逃走的修士尚且不能苟安。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等待那位化神修士到达，想办法斩妖除魔了。

营地里不再有什么闲言碎语，所有人都默默盘算着，自己还有几件护命法宝，还能不能撑到化神修士来的那天。几位擅长苦中作乐的，拿自己的性命开了个盘口，收了零零散散几块灵石。

是日下午，随着那位被众人翘首以盼的化神修士出现。营地的士气终于脱离了低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短短几分钟内，所有活着的修士都集中了起来，将夔牛山四面围住，一同向山巅进发。

一路戚风惨雨，李天涯骑着小彩，紧紧地跟在那位化神修士身后。李天涯坚信，对方既然只是小范围的虐杀金丹和元婴修士，应当不会具有更高层次的力量。就算勉强能和化神修士相抗衡，应当也不会劳心费力袭杀自己一个没有一点修为的“小白”。

可以说事与愿违，也可以说是天遂人愿。一路来至夔牛山巅，修士队伍已十不存一，就连为首的化神修士，也已满身受创。万幸的是，骑在小彩背上，一点修为都没有的李天涯，几乎是毫发无伤。

山巅之上，化神修士终于第一次报出了自己的名号：“九剑门化神长老张天然，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免贵姓顾。”紧接着这位张天然的左臂，已然消失不见。不远处，狂躁的灵气终于不再压抑，冲天而上。青衣蓝袍之内，魔气直上凌霄。玉脸冷眸，一如天道视群仙。完美得不可方物的同时，透着彻骨的寒。

化神修士强作镇定，喷出一口黑血，喝道：“道友好手段，竟能借李祖逸灵布局，引来如此多的仙血做你的养料。”

“单字名诚。”化神修士的身体轰然倒地。紧接着，快速变得焦黑。

“李祖逸灵？真是笑话，有人见过么。不过是借着元婴末期的修为，写了一些金丹期感悟。自产自购，注入灵力，再稍稍传话，就被当做李祖亲笔了。”眼前问话之人已死，似乎是要解答其他活着来到此地的修士的疑惑，完美无缺的脸上两片薄唇再度开合，令人神舒骨适的声线，向四周继续散播着恐惧的种子。

“终于，也算是化神小成了。夔牛山，天不予吾，吾必自取！”

一向慵懒的小彩，此刻微微颤抖着身子。向着山下一路狂奔。李天涯终究是在这小彩跑出的风中睁不开眼，只能用双腿使劲夹紧它的腰腹。

数周后，云州南，九剑门

“这位上仙您好，在下李天涯，执静子出游之时收下的弟子。”

“有何凭证？”

满面尘灰的青年，终于放下了手里抱着牛角的手中的一只，摸往怀里，取出了一小块令牌。

“此为仙盟颁发临时凭证。”

面前的守门弟子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对着山门大喊道：“清师伯清师伯，静师叔的弟子回山门了。北边南镇那边可能还有活人逃出来了。”

青年终于摇了摇头，洒去了一些尘土。“我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师父活着没有。我从东边一个山林醒来，花了两三周的时间问路走了过来。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头累死的牛。”只有青年自己知道，那头叫小彩的牛，连尸体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这么一只牛角。

眼前的弟子笑了笑，似乎有些揶揄道：“你还能看出来牛是怎么死的？”

“是啊，在南镇认识了一对小情侣。男的叫李庆，女的叫花鬘，都是养牛的好手，教了我几招。他们说我养牛的天赋很好，让我万一修不成仙，就去那儿放牛。”眼泪顺着青年的眼角流了下来。

山门中，终于飞出了一名青年女子，想来就是所谓的“清师伯”。

“师侄莫哭，南镇虽远，待你修至金丹境后，往返也就是两日路程。到时候师伯带你一起去找你师父和你的朋友们。”

他的眼泪更止不住了，扑进了眼前师伯的怀中，只是在心内暗誓：顾诚，李爷我势报此仇。

从此后，九剑门便收留了这个几乎没有修炼资质的废人。千年转瞬，世人皆知，云州南，九剑门，有个抱着牛角练剑，除了打坐以外昼夜不息的疯子，偏偏这疯子超越九剑门当代第一天才，率先练至元婴境后数百年中，也不见有分毫停歇。九剑门青年弟子皆不知其名号，只尊其是九剑门中第十剑，号其曰：牧牛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