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乙己
修改于2021/02/12263 浏览综合
二刺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站台,站里面预备着流量,可以随时引流。宣传游戏的人,游戏研发完了工,每每花数百大洋,引一点流,——这是两三年前的事,现在流量要涨到十万,——靠站外站着,热热的引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些,便可以买站内广告,联动宣发,多带一些人入坑了,如果出到几十万,那就能买一次大规模宣传,但这些顾客,多是散户,大抵没有这样阔。只有大公司的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大量的流量,源源不断地引入。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站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公司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公司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流量从下载端口里舀出,看过游戏里有新人没有,又亲看将韭菜放在案板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引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文案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站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康,主顾也没有好声,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康乙己进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康乙己是大公司代理而被限流的唯一的游。它风格很日系;青白脸色,对局间时常夹杂着高ping;一身又多又杂的花白的福利。代理商虽然是大公司,可是人口又少又差,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精进。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宣发管理”,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康,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战斗天赋解析系统”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康乙己。康乙己一到店,所有引流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康乙己,你引流收入又赤字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条动态,加一个联动公告。”便排出几百大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联动亏钱了!”康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联动了素晴,倒着亏。”康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赤字不能算亏……赤字!……联动大ip的事,能算亏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康乙己原来也是个有前途的游戏,但终于没有大火,又和大厂谈不拢,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倒闭了。幸而发得一手好福利,给玩家开开心,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游戏体验。坐不到几天,玩家就开始反馈“高ping鬼头”,直接退游。如是几次,玩他游戏的人也没有了。康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联动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运营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更新,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出现,从粉板上拭去了康乙己的名字。
康乙己直播了几百热度,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康乙己,你当真能火么?”康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日康热度也捞不到呢?”康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限流”“商业谈判”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康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康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游戏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游戏,……我便考你一考。高ping的延迟,你会卡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康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卡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打康的时候,反馈要用。”我暗想我和运营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游戏也从来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bug;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卡个网络延迟吗?”康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不过高ping有四种卡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康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方法,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康乙己。他便给他们福利吃,一人200bm。孩子吃完福利,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康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福利,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康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站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康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万大洋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入不敷出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谈。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谈崩到B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崩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全站限流,后来营收惨淡,做了几个联动,亏得越来越多。”“后来呢?”“后来没玩家玩了。”“玩家不玩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凉了。”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个更新公告。”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康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更新公告。”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康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万大洋呢!”康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公告要好。”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康乙己,你联动又亏钱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谈崩,怎么会没流量?”康乙己低声说道,“限流,限,限……”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写了公告,发出去,放在动态页面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百大洋,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准备好更新,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康乙己。到了年关,站长取下粉板说,“康乙己还欠十九万大洋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康乙己还欠十九万大洋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康乙己的确死了。
二零二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