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特殊顾客】——人物故事篇（一）

街坊们说，抱抱饭团里有家的味道，狗爷不信，饭团而已。上有屋檐避雨，后有高墙挡风，冬暖夏凉，坐北朝南，这里就是狗爷的风水宝地。这二十年里，狗爷每天就呆在这个位置，或躺或瘫，怎么舒服怎么来，地上再摆个碗，就算是上班了。

最近狗爷的工资越来越不好拿了，那些体面人都喜欢拿手机付钱，兜里再没有了累赘的硬币，狗爷这个碗里，除了今早他自己扔进去的两个一毛钱，颗粒无收。

他也不在乎，抬起脚丫子就开始剪脚趾甲，参差不齐的指甲网通通瞄准般掉进了碗里，和那俩硬币堆在一起。几个路过的小姑娘看到他这副样子，都吓得往旁边躲，狗爷看到她们的反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狗爷一直这般肆意潇洒，赚的钱只要够吃就行了，他给自己定的乞讨指标就是每天三块五毛钱，一碗泡面的钱，偶尔不小心赚多了，他就再买一小瓶二锅头，反正他也没有什么老婆孩子要养活。

虽然今天没什么收获，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狗爷从他的烂棉被下面掏出一盒压扁了的泡面，嘿嘿一笑，“还好地主家有余粮！”他拿着这盒泡面走到离他几十步远的一个小吃摊，这里的小黑人老板对他不错，愿意免费给他热水，还 愿意陪他聊两句。

等水烧开的功夫，狗爷在小吃摊闻到了一股暖暖的味道，那个味道很温柔很踏实，是焖米饭的味道，他已经二十年没有闻过了。汽车尾气，灰尘，地沟油，男人味，女人味，水味，这些市井味道养坏了他的鼻子，他已经很久没能像现在这样深吸一口气了……

“老板，这么香是在做什么啊?” “抱抱饭团?这就是抱抱饭团……多少钱?” “嘿嘿，如果我明天能讨够钱就来买...……”

又猛闻了一下抱抱饭团的味道之后，狗爷端着泡面风风火火跑回了他的宝地，他像拿起传家宝一样拿起那只讨钱的碗，把之前剪在碗里的脚趾甲全倒了出去，感觉还不够干净，就又拿袖子一遍遍地擦碗心碗底，眼睛里亮晶晶的。讨钱这件事好像也忽然有了信仰。

狗爷当然明白抱抱饭团的味道是什么意思。听这条街上的老街坊说，狗爷原本也是有老婆孩子的，只是一夜之间没了，到底是怎么没的，没有人知道，但是整条街的人都知道，狗爷确实是个没有家的人。

李宝强听了发小的话，辞掉了老家开公交车的工作，来到这个城市，茶叶蛋是他从火车上下来买到的第一个食物，大城市的茶叶蛋好贵，要一块五一个，却也是最便宜的食物了。

李宝强闷声寡言，但是要强。他为了面试跑到一个服**发城买行头。那里的一楼都是卖鞋的，李宝强给自己挑了一双黑皮鞋，那双鞋的盒子上全是英文，洋气的很，还贴了个一千五百块的价签，但是老板娘只跟他要了两百块钱。他又跑到批发城楼上买了一件白村衫的假领子和一套西装，李宝强脸皮薄，讨价还价的时候总忍不住憋红脸，老板一看到这样的就知道好欺负，硬是多赚了他五十块。

花的钱太多了，回出租屋的路上，李宝强犹豫着买了两个茶叶蛋，就算是晚餐了。晚上夜黑了，他就把鞋盒子拿出来，台灯照着亮儿，用手机搜上面的洋字儿都是啥意思。

转眼过去几个星期，终于又有面试了，李宝强找了块布，把皮鞋裹起来装进了书包，把假领子往外套里面又藏了藏，从镜子里看，好像里面真的穿了件白衬衫一样，他拿起抹布擦了擦镜子，感觉自己的脸看起来也更亮堂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蹬着他那双破运动鞋出门了。

面试结果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无外乎是回家等通知，然后就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了。李宝强从办公楼里出来，和那些白领们擦肩而过，他盯着看他们的衬衫，都是真的衬衫。

他忽然想起自己脚上还穿着那双价值一千五的皮鞋，他要赶紧把鞋换下来，擦得黝亮再放回书包里。面前的路口刚好是红灯，李宝强站在那里拾起脚，西服裤子把腿和屁股细得紧紧的，摇摇摇摆，旁边路过的人车里的人都在看着他认真换鞋的样子，李宝强明白，他这双鞋脱得很狼狈。

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决定晚餐还是茶叶蛋，最近一直没有收入，就要减少支出，茶叶蛋这种东西，有滋味儿能吃饱，就着白开水刚好下咽。

来到小吃摊，李宝强看着冒着热气的茶叶蛋从汁水中被捞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颗蛋，脱离了过去，却又被过去渍住的一颗蛋。

Peter今年35岁，是一名基层程序员。没有目标，没有梦想，没有女朋友。不过Peter并不在意，每天凌晨两点下班的他，也没什么精力再去顾及其他了。对于他来说，下班后独自前往园区外拐角处那个常开的小吃摊，点上一份冈布奥汤圆，便是对自己最大的犒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Peter每天晚上都要吃上一碗，不然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大概是因为价格不贵，糖分也很充足，长时间用脑过度，总得补补。

昨天是Peter35岁的生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他仍然没有收到一句祝福。今天他食欲有些不好，以往都会吃光的汤圆，还剩几颗怎么也吃不下。他并不介意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曰，毕竟这么多年除了父母，再没有一个人能记住他的生日。

能让Peter焦虑的事情只有一个，公司要优化员工，35岁还在挣扎的Peter肯定是第一批被优化的人。以后还能不能吃得起「冈布奥汤圆」还是个问题，或许……连吃饭都会成为问题。

不出意外，Peter被“优化”了，做了简单交接，他便离开了公司。他从来没见过上午十点户外的街道是什么样的，以往这个时间他应该刚坐在工位上，打着哈欠等需求方过来提一些根本没经过脑子的需求。

他回到家蒙头大睡，却在凌晨两点前醒来。落寞的他想到了那个小摊，“去和老板告个别吧”。

Peter在这个小摊吃了好几年的夜宵，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老板的模样，一个黑乎乎的毛球，除了没有呆毛，看起来和碗里的冈布奥还真有点相似。

其实有时候，Peter觉得自己也像一只冈布奥，困在碗里等待被享用。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自由，不需要思考，就应该被吞噬，或被丢弃。现在Peter自由了，却是因为“汤圆”的享用者开始嫌弃Peter不够美味。

Peter忽的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梦想，他想要成为一个游戏制作人，至少做一款真正好玩的游戏，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都塞进去，每一处都是彩蛋，每一处都有惊喜。

Peter低下头，开始抽泣。“现在去做也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从小吃摊传来，忙碌的店长并没有抬头看Peter一眼，但却仿佛已经听到了他的心声。

“主角就用冈布奥吧，虽然单细胞生物是生物链的最底层， 但是进化总有无限种可能 ，不是么 ? ” “ 那名字就叫 《 不思议迷宫 》 吧 ，装满不可思议故事的迷宫 ！”

薇薇安说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每天早上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固定的时间出门，坐固定班次的地铁，遇见相同的一批陌生人，然后掏出手机，看万变不离其宗的八卦，刷朋友圈，机械地点赞，下车，吃上班路上那家小吃摊卖的葱爆羊肉盖饭，上班打卡，下班打卡，回家。

整个人生，一点儿惊喜都没有。

除了无聊，薇薇安还拥有一个蛮虚伪的技能，是能把葱爆羊肉盖饭之类的食物，都拍出西餐厅的效果，滤镜调一调，然后发个朋友圈，好像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这种时候妈妈一定会点赞，爸爸一定会评论一个馋死了的表情。但这都是假的，就像在公司打卡时，打卡器上写着的“薇薇安”一样，外企里烂大街的艺名，也是假的。

三大哲学问题，薇薇安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搞明白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到哪里去。光是第一个问题，她都搞不明白。

薇薇安有时候会羡慕那些对这个过敏对那个过敏的朋友，这些缺陷听起来都好特别。不像她，一个彻头彻尾没有故事的女青年，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自己也编一些无伤大雅的病，比如对星星过敏，反正现在每天都是雾霾天，已经很久见不到星星了。

在这个城市的第七百三十天，薇薇安起床睁开眼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腻了，她不想做和每天一模一样的事情，她决定换一条路上班，这条路上没有卖葱爆羊肉盖饭的小吃摊，就算迟到了也都在意料之中，说不准还可以坐一次空荡荡的电梯。

下班之后薇薇安故意没有回家，而是在公司周围晃荡，结果意外发现这里的晚上会有一个夜市，和上学的时候，学校附近的那一个很像，夜市上有一对对小情侣，也有像她一样看起来很孤独却写着生人勿近的独行侠，但没有人带着耳机原地不动，大家走走停停，释放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感情，这种久违的新鲜感让人上瘾。

逛着逛着，薇薇安碰到了早上的小吃摊，她熟练地跟小黑人老板点了一份葱爆羊肉盖饭，看着端过来的没有羊肉的葱爆羊肉盖饭，薇薇安笑了，这应该算是她作为一个无聊人士的最后一丝小叛逆了吧。

好多事情薇薇安都没有办法争辩出它的存在与不存在到底有没有意义，所以她才会每天都故意去吃一份没有羊肉的葱爆羊肉盖饭，却从来没有问过老板，里面为什么没有羊肉。

管它为什么没有羊肉呢，至少这件事情，能让她的生活变得特别一点。